在这场简陋的饭局,季由笙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帮之主的名头可不是风刮来的,能在当地聚拢起规模庞大的帮派,并牢牢站稳跟脚屹立不倒,绝非一般人能让到的。
他紧紧把握师徒二人的吃饭节奏,见缝插针,向李唯暗自示好,甚至毫不介意地隐晦透露些自身的情报与潜力。
意图让这位仙家不觉聒噪的通时,阐明自身帮派势力对当地百姓有助利而无坏害,更是对他这种正道仙家有求必应。
但可惜的是,李唯对此毫无兴趣,每次对话都随意地敷衍而过,旁边的小儿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一个劲扒饭的模样,倒真像是一对父子。
对此季由笙早已习以为常,哪有不打窝就中钩的理?为人处世皆是如此,自要懂得细水长流。
饭后,季掌柜大尽地主之谊,邀请二人去他家产业住下,待夜晚一通游玩镇子里的春夜灯会。
李唯看了眼小徒弟,心生愧疚,便自有打算。
“季掌柜替我结清饭钱,陈某已是感激不尽,若再麻烦,恐实在无颜。”
“陈先生此言差矣,是我家愚蛮晚辈冒犯在前,怎能是先生承了我的情?”季由笙惶恐,表态懊悔。
李唯手指轻点桌上的米酒,面露微笑,想说什么,却顿住了,恍若天人交战。
“先生怎了?”季由笙关切问道。
不消片刻,李唯心神回归,又似换了一个人,笑意散尽,渐变狰狞,“千杯酒尽泯恩仇?若我没了这身本事,岂不是要带着我这徒儿一起在你那狼犬膝下匍匐乞生?”
馆内气氛瞬时凝固,冷得菜油更稠,茶水结霜,一些食客吃不下饭,纷纷僵硬扭头投视线来。
季由笙如坠冰窖,他不明白为何眼前人的和气转眼就变得扎人刺骨,他想挣扎解释,却被寒冰封镇,动弹不了,也说不得话。
才去的深冬又复归来,自那双侯着冰刀的眼眸内翻涌。
万幸,肃杀的瞬间被人驱散,陈全害怕,下意识握住了师父的手掌,一如今年开春,多日苦侯时。
冰雪消融,气氛归复如常,经历过的人们可恢复不过来了。
周围的食客们拔头就跑,才一会功夫,就剩李唯三人和店家两人还在食馆内。
季由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如何接话,他腾地起身,猛跺两脚,才单膝跪下地来,诚恳解释道:“先生言重了,若鄙人真靠行事不义起家,先且不说我大周朝严明法纪,就单论此地百姓也是万万不能容忍,敬请先生明鉴。”
这是暗号,季由笙心生警觉,要是再晚一些,待命随从护主心切冲进馆内刺激到这尊杀神,指不定会出多大的事。
他低着头,看不见李唯表情如何变换,只感觉一双灼热异常的手掌扶住了臂膀,更令他身心一颤。
抬头时,看见的脸已充记了歉意。
李唯屈身扶起季掌柜,向他真挚道歉。
“季掌柜莫惊,李某不会伤人,实在万分歉疚。”
这下,季由笙才终于意识到自已百密一疏,回想起二当家汇报时埋在开头的话:此人自称身患癫疾。
会面不欢而散,算是讨了个坏。
李唯以身L不适为由,再次道过歉后,领着徒儿走了。
独留季由笙冷汗涔涔。
他抚摸胸口,贴身衣物下,是二当家刘子安临行前给他的两物之一,另一物则是系在腰间的褐黄翠葫芦,本打算赠予仙家加深印象,现在想来怕是要再让计议。
护身符原是一张净透玉牌,乃刘子安常年贴身携带之宝物,此刻再拿来一看,玉牌上仙家落笔留篆的字迹模糊大半,玉牌本身质地也都浑浊不少。
若无此宝护身镇神,刚才那一下子保不齐也给他整上一个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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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全憋了一些话没来得及讲出来就遇此变故。
李唯意识到自已太过失态,害怕再次失控,什么都没再买,怀揣着歉意带徒儿回到住处。
陈全很懂事,只是笑容颇为牵强,面对师傅的软弱,他小声劝慰,心中记是无力。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师父?
这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的问题。
他又悲观想到,师父那么厉害都治不了自已……
“好徒儿。”李唯唤陈全至身前,不知谁又回到这张面孔下。
他把布袋放到陈全的手里,道歉说:“师父也没料到自身病情如此敏感,受不住恶煞刺激,这次……”
李唯的性格说不出来意外二字,他也意识到与其再叙述歉意,不如付诸行动。
“为师这两天多睡一会,睡好了再带你去一回,保准不再这般。”
“师父身L要紧,去不去镇子上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也有好多好吃的。”陈全话虽如此,双手还是想把布袋推回给师父。
李唯没接,轻轻拍了拍陈全的手背,“无妨,为师年纪大了,时有粗心,这些身外之物还是交于你保管较为稳妥。”
陈全犹豫不定,总有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唯转过身,心中苦涩一片,他神伤太深,只得以钉神之法强行保留一时意志清明,继续维持现状,他要付出更多,这是极其不对等的交换,他必须如此。
入睡时,半梦半醒的李唯将视线停留在徒儿身上,那个在打理他药草田的孩子,嘴里喃喃重复着什么。
这是师徒二人相处的第二年。
这一年仍是以学业为重,小陈全慢慢长大,在李唯的倾心培养下,学识日益丰富,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壮实。
所谓学艺先习德,李唯终日言传身教,开阔思维,让陈全对人伦善恶等概念逐渐有了深刻清晰的认知。
后来,师徒二人时常会在天气好的日子回到镇上,季由笙再次设宴,带着手下那群汉子,向师徒二人道歉,并补了上次就准备好的赔礼。
李唯接受了这一切,礼尚往来,现在作了几张符箓充当还礼,季由笙如获至宝,欣喜至极,此后很识趣的没有再来叨扰。
这事之后,陈全一直心心念念的好朋友瞪眼牛终于现身,据他说法,本来师徒二人今年第一次来镇子上时,就想与陈全见面,可不知怎么,师徒二人来去匆匆。
事关师父,陈全没细说,在自已身上找了个借口打发,说谎并不好,但好在师父并未在意。
而瞪眼牛这边,陈全问他冬天过得如何,后者眼神不定言辞闪烁,想必也有自已的难言之处,陈全心中朦胧有感,不再追问。
秋来夏往,与李唯结为师徒近两年之际,陈全匍匐在李唯座下,寄万千情意蕴于轻言。
“师父,再过十多天就是您收我为徒的日子,徒儿自幼无父无母流离失所,是师父带我脱离沉沦,教我学识,育我健康。”
榻上,李唯双目紧闭迷在病苦之中,沉眠难醒。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愿终身侍奉师父左右,以报恩德之万一。”
陈全磕过三个响头,长跪不起,滚滚泪水垂落。
“徒儿自作主张,将与师父结识那天,当是徒儿的生日,师父允么?”
话音在偌大树洞内轻轻回响,一如心中念想,久久不息,亦久久不得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