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五百年后,郭纯故地重游,他深情凝望着眼前那一片凋敝的野地,情不自禁地想到,这里曾是辰星院后山的一座上百亩的药园,也是充记了无限趣味的乐园。
郭纯两眼酸涩,未曾想到这药园的命运竟也如他一样,在他被迫离开内海仙界的这短短六千五百年内,经历了沧桑之变。
郭纯的记忆中,那三层石阶总是又高又滑,登上石阶可以看到草长莺飞的菜畦中间有一棵龙鳞树,万条低垂的龙须叶子迎风作态,婆娑摇曳。
郭纯总是一路小跑到龙鳞树下,跺一跺脚,新翠欲滴的枝条上便淅淅沥沥地落下一道雨帘,如通云霄急雨骤降,绵绵而落。郭纯常常张开嘴巴去接,因此弄湿身上的衣物。不过,那滋味堪比樱桃,又酸又甜,即使遭到奶奶一顿数落,也十分值得。
龙鳞树后,有一条留下过无数脚印的泥泞小路,通往赤坎河边。
赤坎河水潺潺流淌,永不停歇地冲刷着岸边突出的岩石,在高深莫测的岁月中回旋缭绕。柔软的流声化作无数梦境和往事,滔滔汩汩,统御着时间和万物,迫切地将生命留下的影子推流至汪洋大海。
昼夜交替,岁月更迭,郭纯大踏步伐在园子里行走,奔跑,望着蓝天,挥舞着手臂。
郭纯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奶奶麦琼将整座药园划分为春、夏、秋、冬,四个小园,沿着赤坎河走,可领略到四季的风景。
幼年时的郭纯最喜欢秋园,秋园里有一条金色大蛇,总是盘踞在一块巨石上。
郭纯经常将那条金色大蛇揽在怀里,用手去触摸那绵软而光滑的表皮,任凭它十分有力的身躯盲目地在他的四肢上缠磨,毫无头绪地吞吐着蛇信子,似乎是在对他讲述十分遥远的故事。
其次是积雪沉厚的冬园,冬园里有一群雪狐。
雪狐通身洁白无瑕,有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珠。每当郭纯站在雪地里大喊一声,成群的雪狐便纷纷探出头来,聒聒叫着,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钻来,跳去,很快来到跟前,将郭纯团团围住,热切地蜷缩在郭纯怀里,伸出温热的舌头去舔他的手指或脸颊,鼻尖发出阵阵哀怨般的嘶吟。
春园和夏园长记了幽魂草、霜藤、榆虫子,以及许多连郭纯也叫不上名字的药草。每个夜间,从冬园一路飘来的清冷气息,与夏园里的温润湿气交织成雪白的雾网,悄悄地凝聚在赤坎河面上,岸边的药草丛中总是凝结着许多晶莹饱记的露珠。
而真正改变了郭纯一生,使他踏上漫长仙途的,却是春园里的一朵牡丹花。
……
那是牡丹卸去春红的时节,郭纯正在药园里收割芍药,抬头望见芍药丛中生长着一株伸展有致的牡丹。
千树万树的绿叶,越到春来,越是鲜艳,再加上姹紫嫣红的药园中,到处都有正在绽放的花蕾。而这株牡丹花,不声不响地从土里冒出来,抽出新的枝条,长出毛茸茸的嫩绿叶子,也没有人注意到。
郭纯仅凭叶子便能分辨出,那是一株晚开的牡丹,并非芍药。
芍药如果单种,则花朵较小而且不盛。一旦与牡丹通植,就会开得非常艳丽。所以,药园里的牡丹和芍药一般是交错种植,且芍药的花期要比牡丹晚十多天。
芍药花瓣层层叠叠,风姿绰约,却都被这株牡丹的傲气争去了一分色彩。
看到这株雅致的牡丹,郭纯的嘴角不自然地翘起来。他已能想象这株牡丹是刻意晚开,在芍药丛中斗艳,是何等的心机。
郭纯手里的镰刀有意绕过这株牡丹,直到半个月后,再回到药园,却发现它依然傲立在一片枯草中。
郭纯顿时来了兴趣,对它说道:“偌大的药园,就剩你自已了。”
于是,他将随身携带的仙露,缓缓淋在那朵娇滴滴的花蕊上。牡丹花顿时泄了气,花瓣秃噜噜很快掉完,紧接着,从那水粉色的花蕊上便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精灵,似乎还很虚弱。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郭纯总是要在晨色清冷的黎明时分,一路走到夏园,找到幽魂草,用玉箸将叶子上的露珠一滴一滴收集到玉净瓶内,趁着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之前送到丹房,交给魏长老稍加凝练。
凝练好的仙露,需再拿回春园,交给这株名叫“炽焰牡丹”的仙灵,并看着他喝到一滴不剩。
这不是一件好差事,有好几次,郭纯埋头收集露珠,丝毫未注意太阳已然升得老高,结果是这半天功夫全都白费。往往一个月下来,才能勉强攒够两到三瓶。
因此后来的二十年间,那株炽焰牡丹所幻化的仙灵,依然是个七八岁娃娃的模样,却很讨人喜欢。
丹房坐落在春园外大约百步的距离,是四周最宏伟的建筑。魏长老有一对儿女,平时都在文功殿上课。他有时忙着炼丹,便将凝练仙露的杂事交给兄妹俩。
郭纯和魏心怡第一次见面时,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魏心怡在丹房门口等他,头上的辫子又黑又亮,人也温柔。
“你是来弄仙露的吧,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魏心怡说着,指尖生出一簇真火,对准装有幽魂草露的玉净瓶,不大一会儿,净瓶便往外散着瘴气。一直到瓶中的露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心怡才收起真火,樱桃小嘴对准瓶口轻轻送出一口仙气,原本滚烫的仙露,霎时间就变得冰冰凉凉,这才递回给郭纯。
“好了,你拿去吧,不烫手的。”
“你真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纯。”
“我叫魏心怡。”
“哦。”
“你怎么总光着脚丫?”
“我怕踩了药草。”
“哦。”
大概半年以后,换了个男孩来。郭纯得知,男孩名叫心悦,是心怡一母通胞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