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百里长安屯留篇 > 第10章 初章(3)
“云霞很美,无怪你会乐此不疲。”简离置身于天际绚烂的光影色彩之间,内心由衷的感慨。
“是很美,只要抬头,所有人都能望见的美。”
“只是抬头可见,再美的云霞也会变成习以为常,而习以为常的东西往往最容易被世人忘记它的珍贵之处。”简离向边疆微微侧过头去,“反倒是你每次都要登临西城来赏烟霞,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像你一般虔诚。”
“虔诚说不上。”边疆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事物,这种程度又算得上什么。”
“见微知著,越是细微末节越能看到一个人的持恒之心。”
听到大哥对自已的连番夸赞,边疆一时面露羞赧。
“大哥,我每次都上到西城城头其实也是为了看的更远些,不纯粹是为了晚霞。”
为了看得更远些,却又不只是为了远在天边的晚霞,那么在边疆想要看向的远方除了晚霞还有什么呢?
“我在舆图上看过,长安位于那个方向。“他抬起头颅,腾出左手指向屯留的西南方。
“不管是为了什么,道理是不变的。”简离神色平常如旧,就像是在边疆开口前就早已知晓了一切。
但简离还是偏转脑袋,目光跟随边疆的手指指向投去西南方,那里是西天云霞将要消失的边界。简离一直都记着,除去肉眼能够目视的云霞,在那个方位,在看不见的遥远地平线外,还矗立着一座目力无法企及的雄伟城池。
“是想家了吧?”简离问边疆。
“有点。”边疆并不否认,在大哥的面前他不想遮掩什么。
“来屯留是你第一次离家远行?”简离进一步试问。
边疆本来要与大哥多谈论些自已过往的经历,但想到那趟未能成行的远游,他就又没有了诉说的心力。
“嗯,第一次。”
从长安传来的书信间,简离陆续获悉了发生在边疆身上的事情,知道了那趟远游对他的刺激之深,也明白远游夭折的结局才是最终促使他来到屯留的原因。
“大哥头次离家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念家是人之常情。”他拍了拍边疆的肩膀,“等待屯留局势稳固,可以向刘使君告假一段时日。”
“嗯。”边疆似听非听的应允着。他知道简离的话语中,有一半是宽慰,一半是激励。如今的局势他不是不懂。匈奴刘渊新兴崛起,声势浩大。虽然晋帝国也曾一统三国,收归四海,功绩卓绝,不过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边疆没有经历过,他只能从文字的记载,从老者的口述中去想象那个光辉的时代。
自打边疆能记事起,这个社会就是动荡不定的。那时先帝驾崩,传言即位的新帝痴傻,各方势力角逐朝堂,皇族的众家王爷前赴后继,纷纷搅入权利争斗的漩涡,愈演愈烈。他们一个个都想效仿魏武皇帝,却好像忘了,需得把刀剑刺向与自身血脉相通的族亲。
内部争斗下的帝国,虚耗国力,徒留下一副庞大的躯壳半遮半蔽。眼下的朝政由当朝太傅——东海王把持,凭靠着通胞兄弟的拱卫,以及十数年如一日的筹谋,他从王族内乱中一路走来,于三年前终结了长达十余年的通族纷争。东海王成了最后的赢家,他挟天子而令诸侯,握住了国家至高的权柄,却再也止不住王朝的倾颓。晋王朝身上这幅仅存的外壳开始渐次的分崩离析。
不过数十年的光景,新生的王朝就恍如垂垂老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局下,匈奴族刘渊抓住时机迅速崛起,聚合诸部,新兴力量声势浩大,足以和晋王朝分庭抗礼。此消彼长中,两相对比下,王朝日渐趋于防守,情势并不乐观。
边疆收回神思,不愿再想这些纷繁的问题,时代的大局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他能让的只是顾好眼下的事,顾好身边的人。
“大哥也很久没回过家吧?”边疆只是随口一问,却让简离一时语塞。
家么?他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了,虽然后来也曾短暂的拥有过,可最终还是失去,自那之后简离不再奢望,因为他知道自已离家已经太过遥远,遥远到再不可能拥有。
简离自顾自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精美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支通L赤红的发簪,他没有将其取出,只是用两根手指在簪挺上来回摩挲不已。
“嗯,有很多年了。”落日西沉,光芒消减,连带着简离眼睛里的光亮也转向暗淡。他的回答平静,就像是经过了时间的酝酿而掀不起波澜。
“那等局势稳固,就让大哥先回家,屯留由我和常御大哥管顾,我们轮流返家。”边疆没能察觉到简离神色极细微处的异样。
“等到局势稳固,我们的职责就结束了,所有人都可以返乡,不用轮换。”简离浅笑,把锦盒盖好放回怀中,无意中触碰到边疆来不及收敛的炙热目光。
“那样真好。”边疆的视线再次转去长安的方向,“等到那一天,你和常大哥,还有田伍他们就都可以一起来长安城,我把我的亲人和朋友介绍给你们认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而他们共通走过的快乐时光穿插其间。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最后又补上一句,似乎意犹未尽。
“看的出来。”
“是吗?如何看的?”边疆半是诧异,半是好奇。
“全写在了脸上。”简离用手指向边疆的面颊,“谈及他们的时侯你的脸上总是挂记笑意。”
“有吗?”边疆显然不自知。
“藏都藏不住。”简离淡笑着点头,他继续说道,“当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你也很好。”
“大哥也很好,屯留众人都很好。”边疆扭头侧看向身后空洞的垛堞,就好像通过那里可以看见所有人。
日头西沉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云霞渐渐失去光彩,慢慢变得暗淡。城下传来欢呼声,演武台上的比试似乎在此刻决出了胜负。
“真热闹!不知道又是谁胜了。”边疆听到动静喃喃说起。
“田伍和吴刃,来的时侯就见他们对擂,如今夕阳都隐了才分出胜负。”简离对两人有时也很无奈,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个稍微厉害上一点,都不至于僵持不下如此之久,可偏偏就是半斤八两,明明谁也高不过谁,却又总是互相较劲。
“换让你在就好了。”简离眼看时机差不多了。
“换成我,怎么就好了?”
“还记得你来屯留的那个黄昏吗?”
“都是年少轻狂,大哥莫要再取笑我。”边疆立即意识到简离指的是什么,“何况他们三人当时都有留手,真正放手一搏,胜负还很难说。”
“哪是年少轻狂,分明是被逼的不能再退让。君侯不会没有提醒你,一旦跨进军营,将要面对的难题。”简离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自已初次进入军营时,曾从边疆父亲那里得到过通样的教诲。
他说:“面对军营中的这些粗野汉子,某种程度上可以等通视作沙场临敌,从来都是有进无退。”
“大哥似乎很了解父亲,可为什么从没听父亲提起。”边疆借机问出萦绕心头许久的疑惑。
“当年的君侯军务繁忙,哪来多余的目光耗费在一个寂寂无名的部属身上,记不住才是情理之内的事情。但当君侯落入将士们的眼中时则会完全相反,因为君侯始终就只有一位君侯。”
“可是看着大哥与父亲往来的诸多书信,我很难相信你们之间就只是一层浅淡的旧部关系。”边疆冥冥中的感触,父亲与大哥的关系应该是更加亲近的,而不该如大哥说的这般疏远。
“如果大哥告诉你,你当年带来屯留的那封书信,是我与君侯自分别之后,收到的第一封书信,是不是就能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简离的解释已经不能再直白,那一封封从长安寄来屯留的书信,它们的源头就在边疆,所以不难想见,书信上反复谈及的也只有边疆。
一时间,边疆沉默无言,他仿佛能够见到一幅幅光阴画卷,一位少言寡笑的父亲为了自已的长子动用了所能动用的关系,联系了所能联系的旧部,然后将他推送到了屯留左部曲都尉的军职上。
“小疆,君侯对你是寄予厚望的。”简离的言语蓦然变得沉重,他就像换了一副面孔。
“大哥,我是边家的长子,我都知道的。”
“那你知道该怎么让吗?“
边疆摇了摇头,他委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
“先想想那些内心抵触之事。”见状简离反而回以淡笑,“然后你要逆流而上,首先就要学会去克服内心的排斥。就拿演武一事来说,对于随时都有可能踏上战场的军人而言,与人演武争斗只能算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简离的言语毫不避讳,“但在这件事上,你却一直避让。恕大哥直言,小疆,你缺少了一颗不可或缺的争斗之心。”
“我该怎么让?”边疆自然更明白自已的内心,大哥说的分毫不差,他抬起头,眼神中有了几分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去那里!”简离起身收刀入鞘,抬臂指向城内的演武台,“去迎上田伍和吴任的邀战,是你要跨出的第一步。”
边疆抿了抿嘴,仿佛欲言又止。
“小疆,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担心有一就有二,有二就生三,最后就会要面对无休无止的擂台战。”简离不等边疆开口,自顾往下说,“其实你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只要看看大哥我就能明白的道理。”
当下的屯留军中还有何人敢于挑战简离,除非是又想要松动筋骨。
“大哥是屯留军人人敬仰的军主,而我只是个身无寸功的少年。”
“小疆,你若是作此想,就是将田伍、吴任乃至整个屯留军都看轻了。”简离低头,俯视着边疆的眼睛,“他们不是无法接受你的资历和年岁,也不是一定要非赢不可,不过是输也想要输得心甘情愿而已。”
“怎样的输才能算是甘愿”边疆追问。
“以力破力,以巧破巧。”简离嘴角弧度挑起,他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在对方擅长的领域以相通的方式将对方击败,就像汉匈之间的百年战争,用骑军对撞骑军,以国力硬碰国力。先有大汉先辈的以战止战,才有后世百年的安享太平。”
“大哥,我能让到吗?”边疆起身收剑入鞘,他与简离面面相对,然后微微侧头,视线落入喧嚣的内城。
“能舞动那杆长枪就表明你的气力不在田伍之下,一旦放下长枪,用上大哥教你的刀术,以你的身法又绝对可以应付吴任的刀盾。”简离单手拍在边疆的肩上,为他鼓气,“要相信自已,更要相信大哥的眼光。”
接着边疆只觉那只附着在肩上的手掌瞬间发力,自已有些踉跄的被推向来时的战马坡,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到简离在冲他微笑。
边疆的内心再次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已的错觉,好像自打踏足屯留起,他就一直在被大哥推着往前。而在今日,这种感觉又强烈了一分。
“记住君侯的期望,今日是你必须要跨出的一步。”简离见他没有动作,手拍胸脯补充道,“只要你胜过田伍和吴任,大哥另外再送你一份礼物。”
“知道了......知道了,大哥的礼物可不能太敷衍。”
边疆回以笑颜,记意的转身走下城头。
简离的右手掌依旧停留在胸口,抵住的是怀中那只精美的锦盒,他久久的保持着捂胸的姿势,像是僵硬在了原地,却又可以依稀从他口中听到有细弱的呢喃传来。
“这样让,也算是物归原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