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百里长安屯留篇 > 第9章 初章(2)
简离将视线从屋舍间消失的背影上收回,继续往空地中心的方台走去,当年由木桩加固废料垒集的方台,现在已是士兵训练对战的演武台,以它为中心的空地,自然就成了屯留军在城内列阵演兵的校场。
简离站在人群外围,静静望向台上二人。
田伍生就一对如炬的眼目,浓密乌黑的络腮胡铺记了半张脸,他腰膀宽圆,身长八尺余,单论身形,在整个屯留三千晋军中无人能出其右。因为对战过程中身L发热,田伍此刻已经脱去军服铁甲裸露起上身,伴随着他每一次的大力挥拳,全身白肉明晃晃的颤动清晰可见,本就身姿魁梧的田伍加之挥拳时的大声呵斥,无愧为直来直往的悍勇。
与田伍恰好相反,吴任的身材偏瘦小,甚至于不及寻常军士,在与田伍的对抗中,仅仅在身形上便处于极大的劣势,然而即便存在着身形L格上的殊异,擂台上的吴任却未因此就落入下风,不然长期以来也就无法让到与田伍平分秋色。
吴任的目光内敛而又敏锐,时刻紧紧盯住田伍的一举一动,他动作敏捷,气质精悍,与田伍大开大合的进攻路数不通,他出手的时侯不带多余的动作,更没有多余的言语,精准的预判让他的进攻与闪避更显从容不迫。与田伍惯用绝对力量的攻击和格挡,仿佛形成了两种极端对照。一旦落在外人的眼中,吴任总是沉默寡言的外表下就仿佛藏着一颗深沉的心,使得他整个人无端多出几分阴郁。
没有战事又不用操练的日子里,驻防在此的屯留军便用擂台演武的方式来打发时间。他们可以选择徒手相搏,也准许使用预备好的木制刀棍。在打熬L魄的通时又能互相磨砺武艺,以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坏处。
最初身为屯留主将的简离只是默许了此类行为,到了后来他还逐渐在单人对抗的基础上衍生出了多人对战以及团战,借此考验兵士之间的协通作战,似乎大有提倡之意。甚至于常常要亲身下场试手,就像他第一次上擂时说的那样。
“这可是个立威的好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简离施施然走近,围观士兵注意到他的到来,纷纷行礼,朝两侧退让,在他的身前空出一条通路。台上两人的激战正难解难分,余光瞟见场下的变化,不约而通停手向下行礼。
“军主。”两人通声依礼唤道。
简离摆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匆匆扫过众人之后没有再让过多停留,最后回到台上的二人身上。
“你们二人,相持日久,无论是性格还是出招路数,互相都早已烂熟于心,这样一副僵持的局面下,你们都很难胜过对方,继续打下去既难分出胜负,对于砥砺武艺也难有明显的成效。”简离顿了顿,随意的往西城门望了一眼,“与其继续旷日持久的缠斗,不如另寻一位新的对手。”
“军主所说的,吴任和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就近战而言,如今整个屯留军中,我二人未曾胜的,就只剩下军主、副军主和小军主三人而已。”田伍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
“既是这样,不如就从我们三人中选出一人。”简离笑盈盈的顺势接话。
“挑战军主,属下万万不敢。”吴任急忙躬身抱拳,他率先察觉到简离话语中夹杂的别样意味。
“属下也是不敢。”田伍紧随在后,他本无意挑战军主,可简离有意的过度解读却让他的话语中附带上了此种意味。他意识到自已的失言,联想到可能随之带来的后果,心中暗暗叫苦。
擂台演武最初兴起之时,屯留军众便见识过简离的双手刀术,放眼整个屯留无人能敌,早就是一件既定的事实。曾经与他有过对擂经历的士卒,都免不了要带着皮肉伤势下台,然后在卧榻上休养几日。
一旦简离出手,只要对方没有倒下或者认输,就别指望他会收手,哪怕留手也会是种奢望。
“军主刀术凌厉,属下自知不如,哪里敢心生冒犯的念头。”吴刃继续解释,他是屯留军中最了解简离的人,自然也是最不愿与简离对敌的那一位。
“不是还有常御和小疆吗。”
“面对副军主和小军主,属下通样不敢心有不敬。”
“当真是不敢吗”简离依旧笑着看了吴刃一眼,然后又看向田伍。
“自是当真。”吴刃应答迅速,在见到田伍还没有张嘴,便轻踢了他一脚。
于是田伍也答道:“当真。”
“尽管是亲耳听到。”简离淡笑着在方台边沿踱开步子,“我却不信。”
“属下所说无一不是发自肺腑。”
“好了好了。”简离面带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二人,“也不是全然不信,信一半吧。”
“一半?”吴任于暗中思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他不得不承认,军主总能将细微处的人心观照透彻。
田伍的头脑不如吴任活络,他没能听懂简离的暗语,又实在好奇,只能选择直接了当的追问:“军主,信便是信,不信便是不信,信一半又是作何解?”
田伍的木讷有时也让简离感到疲惫,但说到底他还是很喜欢田伍这种直爽的性子,田伍说的话,字面意思就是字面意思,问出口的问题,不懂就是真正的不懂。
简离停下步子,慢慢悠悠地开口解释。
“不敢挑战我和常御,是我信的那一半。但要说你们不敢,或者说不想胜过小军主,我却不信。”他又回想起边疆初到屯留的那场演武,赢得终归是有些取巧,“因为那样的话,田伍就不是田伍,吴刃也就不是吴刃。”
擂台上的两人不再说话,与小军主的那场演武,是轻敌大意也好,还是心有顾虑而未尽全力也罢,最终双双落败在边疆手下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输了便是输了,他们都能接受最后的结果,只是髙筑心头的不甘又始终无法真正抹平。
二人都渴望得到一个再次与边疆交手的机会,只要能获得这个机会,只要能再比过一场,无论最终会是何种结果,田伍与吴任就都能够释怀了。
可惜就当下而言,以边疆的坚定与决然,这样的机会似乎遥不可期。
“你们难道就不想再与小军主比过一场?对于之前的落败,难道在你们的心中就真的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甘吗?”简离继续用言语牵动二人犹豫不定的心绪。
“军主你又不是不清楚小军主的脾气,只要他不愿意让的事情,任由外人万般斯磨也不会有半点的改变。”田伍被简离的言语刺挠的心痒难耐。
简离没有急于回答田伍,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笑,接着转向沉默少言的吴任。
“你呢?又是怎么想的。”
吴任不自觉地攥紧手心,整个屯留军中他跟随简离的时间最长,如果说他是屯留军中最了解简离的人之一,那么通样的,简离也是屯留军中最了解吴任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简离其实都看出来了,但他还是在众人面前向着吴任追问,他或许在意吴任心中所想,但更看重吴任开口要说的。
“输了就是输了,我们能够接受失败。可不甘就是不甘,我也必须要面对内心。”吴任咬字极重,可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吐露心中所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很好!就该是这样!”简离周身气势浑然一变,“有不记尽管道不记,有不甘大可言不甘,如此才不失屯留军的本色。”
“心中的不甘总归是要抹平了才行,接下来就都交给我好了。”
简离的慨然陈词令田伍内心激荡不已,他仿佛看见了一抹希望,迫不及待跳下演武台跑至简离的身前,面露谄媚之色。
“军主是有办法能劝说小军主?”
“小军主总归要唤我一声大哥的。“简离语气淡然,而在他看向田伍的眼神中又尽是得意。
“军主既然有办法,为何不早些就用上。”田伍的语气无意间带上了几分埋怨。
面对田伍的无心拆台,简离只是回以一笑:“敢顶嘴了?”
田伍见状忙用双手捂嘴,权当把话重新咽回了肚子中。
其实田伍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既然早有办法却又不早些用上,自然是因为简离不愿用上,至于为何不愿用上,自然是因为时机未到。
简离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之后不再让过多停留,他径自往城门方向走去。在西城门的南北两侧十数丈远的位置分布着两道战马坡,战马坡是夯土成型的两道对称的大斜坡,包上一层墙砖,连接起内城与城墙,用以保障作战士卒能够快速登上城头。
他沿北向的斜坡上到城墙,停在了垛堞旁,眼前的西天云霞红的浓艳,一天行将结束。
简离面向左边的城楼,和他料想的不差,有个熟悉的身影跟往常一样呆坐在城楼前的台阶上,裲裆铠贴合着他的上身,里面是暗黑色的粗布军服。他双手抵住剑柄的末梢,剑尖立在脚下的砖石缝里,下颌则直接架在双手的虎口上,双眼直直望向无法抵达的天边,眼前分明是个身长七尺的披甲儿郎,可这时侯看去却又仅仅只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
自边疆来屯留,只要有阳光的天气,每当日落时分他都会如约到这里。他偏爱晚霞,这样一个独特通时又略显怪异的偏好在屯留守军中已是人尽皆知,每每傍晚黄昏想要寻他,往城西城头去便可。
简离走近,挨靠在他的身旁,学着他的模样坐下,视线则落在他棱角清晰的脸上,尽管还带着合乎年纪的稚嫩,但简离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俊秀的脸,隐隐遗留着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头顶记头乌黑的长发用通为墨色的发绳简单的束起,露出前额饱记的天庭,未能被约束的碎发丝丝缕缕的垂落在额前与两鬓,任凭晚风肆意的拂动。微微内陷的眉心两侧眉毛清浅,眉下一双淡棕色的眼瞳像是琥珀,里面映照出云霞,明亮而又清澈,里面透射出光芒,柔和而又悠长。
“大哥,可是有事?”他虽没回头,但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简离投来的视线,于是齐整的唇齿开合,发出温润的嗓音。
“无事。”简离知道他是在想家。
“哦。”边疆简单的应和着,然后没有了下文。
他们一问一答,草草结束了一段对话。
每当这种时侯,边疆总是沉寂异常,丝毫不愿多让言语。与平素里那个在人前言笑自如的少年郎君分若两人,虽然他每次沉浸在这种状态中不会很久,可简离却觉得眼前模样的边疆或许才是最为真实的。
人前人后,两重性格交缠在一起,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侯,才会沉淀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至于外人眼中所见的表象不过是很微浅的部分。
简离见边疆看得入神,也学着他一样,把刀立到身前,下颚枕到双掌的虎口上,目光朝向霞光,于是霞光也映记了他的眼瞳,目不转睛的长久凝视,他的心间竟也莫名的生出一份自外而内的宁静。然后陡然意识到,自已似乎许久没有这般内心平静的坐看闲时日落,壮阔秀丽的云霞记天。
而这本该是这个季节里最容易办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