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的事，是让她有些许难过的。
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飘着。
她不知该去往何处。
“但凡听过我事迹的鬼，都不敢靠近我，倒也乐得清静。”她自嘲地笑道。
事实果真如此么，只有她自已的心里清楚。
无趣的时光好不容易被打发过去了。
夜色见浓，夕阳也耐不住寂寞，沉沉坠回了小窝。
她凝望着孤独的坟冢，某些时刻。
她觉得自已与希是毫无差别的，无形无声。
瘦弱单薄的身躯，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孤凄。
远处的楚军亡鬼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
赵大叔的眼睛迸发出光辉：“今晚，指不定我们就都能一起入黄泉了。”
当了鬼，大家最在乎的无非就是再世为人了。
此话头一开，其余的声音便如雨后春笋一般齐齐冒了出来。
抱着自已断臂的一个士兵，乐呵呵地说道：“是啊，昨天黑白无常说人记了，让我们等今天，说不定今天就能进地府。”
“我这一生呐，从未让过坏事，指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呢！”
另一个被切断拇指的士兵，将自已的断指揣进兜里。
忍不住泼他冷水：“那可不一定，世上的好人家就那么点，谁知道会不会让我们赶上呢。”
叹了口气，接着道：“而且，这世道，连年征战，指不定投了个新胎……”
“也要重复如此的命运，哪怕如项王那样的，不也落得……”
“住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严厉地出声打断，“不许你这么说项王！”
“他只是太重感情，他是个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的英雄。”
“哪像刘邦那狗贼，阴险狡诈，抛妻弃子，毫无道德！”
说着说着，老兵便用枯瘦的手掩了面，低声痛哭道。
“项王还是太善良了啊，如果他肯听范老的话。”
“在鸿门宴上斩杀刘邦，而非顾念旧情，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可，这就是他啊……”
赵大叔知道，项王只是单纯地看不上，平民出身的刘邦而已，视之为蝼蚁。
可偏是那不起眼的蝼蚁，聚齐了更多通命相连的蝼蚁。
密密麻麻，将项王噬咬而死啊。
赵大叔却不能将这些说之于口。
赵大叔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听闻一个好消息，据说项王的尸身被运回了江东，好生安葬着。”
老兵闻言不置可否。
周围一阵沉默。
少年却信以为真了，眼睛亮亮的，晃了晃赵大叔的手臂道：“真的吗？项王真的已经被运回江东安葬了么。”
赵大叔撒谎了，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他看着少年晶晶亮的黑眸，眼中灿烂的光辉。
他是他们这群鬼中，年纪最小的孩子。
年仅十四岁的项阳，便离家跟随大军出征了。
本以为会带他荣归故里，不曾想，却是......
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他终究是，辜负了她母亲的嘱托，让他如何有颜去面对她啊。
至于项王，他也听说了……
刘邦怎可能会放任项王尸身完整，安葬故土。
那只是他编的一个，甜蜜谎言罢了。
没想到历经多事的老兵头，年纪虽大，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
反倒是这孩子上当了。
他不忍熄灭少年眼中的光芒，敛下悲伤。
假装开心：“那是自然，我们楚军将士，可还有活下来的呢！”
“把项王尸身，偷偷带回江东，那不是很简单的事？”
见少年还想追问，赵大叔立马转了个话头。
“项王这会儿，估计早就已经在黄泉路上了，或许都早就去投了个贵族胎咯。”
“万一我们下辈子，还跟着项王继续打天下了呢。”
“这会儿天下被刘邦狗贼占着，下回就该轮到我们转世的项王了！”
仍旧一片安静。
他见此话仍旧没点燃弟兄们的希望，想了想，接着道：“别拿一般鬼的规则来看项王，想他项王是谁啊。”
“西楚霸王、愤王!有勇有谋，是当之无愧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地府巴不得他赶紧去呢，说不定还能当个好差。”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死寂的气氛，才终于活络起来。
宛如在每个鬼心中，燃了一把篝火。
老兵头：“就是，项王可不是一般人！”
少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楚军甲：“项王不是一般人，自然也不是一般鬼。”
楚军乙站起来振臂高呼：“就让我们一起期待与项王的重聚！”
“我也是！”
“我也是！”
……
越来越多的楚军加入了这片被点亮的希望之海中。
一个个原本死气沉沉的脸，就又都变得神采奕奕，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与楚军亡鬼那边的火热气氛相比，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相比。
她这边就衬得更为冷清孤寂了。
她不禁叹息一声：“好想找个鬼说说话。”
“找我啊！”
冷不防间，一个清朗好听的青年男声在身后响起。
她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邪气又好看的年轻面庞。
她生生忍下将他一脚踢飞的想法：“你是鬼啊，老是这么猝不及防，吓鬼一跳。”
他颇有些好笑地答道：“我本就是鬼啊。”
她见黑无常居然穿了白衣服，衬得那眼尾妖冶的泪痣。
也染了几分谦谦公子的气质，故作讶异地打量道：“不曾想，你黑无常居然会穿白衣服？”
黑无常抬起狭长的凤眸，不甘示弱地打量她，不答反问：“不曾想，你居然还在拎着你的头颅到处走。”
突然一下飘到她身前，弯下腰，直直盯着她抱放在腰间的脑袋：“你不嫌累啊！”
她吓得手一抖，脑袋从手中掉落。
她的头颅为什么会被割下，她究竟是死于中毒，还是死于头颅断裂。
呆愣片刻，忘了接掉落的头颅。
黑无常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的漂亮头颅，捧在手心，啧啧感叹。
“真是可惜，如此貌美无双的一颗头颅，居然跟身L分了家。”
“也不知是哪个心狠的，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她伸脚去踹黑无常的膝盖，冷冷地道：“关你何事？！快还我头颅！”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抱着自已头颅，见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了。
若不是黑无常突然指出这个事实，她会一直这么正常地生活下去。
黑无常这鬼差不是白当的，早在她出腿瞬间便有所防备。
却又觉得她这样怪生动可爱的，比初见时那副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样子好多了。
便故意不躲开，任由她一脚踹在半月板。
静若九天玄月，动若娇娘照水，这是他为她创造的新形容词。
不言语时，如寒空碧落不近人情的冷月。
偶展小娘子情态，却又是娇娇俏俏，好生可爱。
“哎哟——”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膝盖，故作受伤地道，“你下脚是真狠呐，一点都不带脚下留情的。”
被他抱在怀中的脑袋，朝上翻了个白眼：“该！”
闻言，他哀叹一声，惋惜道：“唉，我不过想帮你将头颅安回身L。”
“你如今却这番对待我，看来，我还是不要拿热脸贴冰雪了罢！”
黑无常将头颅放回她手中，作势就要回头离开。
走了几步，却不见她上前挽留。
又往前走了几步，见她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更没有要堵住他去路的样子。
他不禁纳闷了，怎么这女鬼和其他女鬼如此不通。
不是该眼巴巴地求着他么。
再抬头看，她已经背过身去，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黑无常在原地站了许久，纠结了半天。
月亮从月空正中央往西偏了三步之遥。
他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冲回去，气急败坏地质问她：“喂，你这女鬼，都不挽留我的么。”
“我可是来帮你安接头颅的，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她闻言，缓缓转过身，樱唇一张一合间，吐出冰冷的字语：“我让你帮我了？”
黑无常气得心间一股火，蹭蹭蹭往脑门儿上涨。
但又对她下不了手，无可奈何。
深吸一口，强扯出一个假笑：“那请问这位女鬼仁兄，为何不需要鄙人帮助呢？”
她望向落在江心的浅蓝色月影，淡淡道：“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