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城南一座小院，一个裸着上身，拿着蒲扇的汉子，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院里的小树，枝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树荫下躺椅上，有个老汉却怡然自得地喝着茶。
“爹，这都几天了，无力还回得来吗？”
宁城县这么称呼韩无力的，只有韩三。
“你个没出息的，回不回来，日子不一样过下去。”老汉没好气地教训着韩三，这个儿子就是太实诚了，对事对人都容易掏心窝，也不知随了谁。
韩三的爹，自然就是老韩头了。
韩三走累了，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挠了挠头，欲言又止道：
“毕竟是咱们家把人弄来的，面上也算是亲戚了，这不闻不问地，总归不太好。”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一个流民当初身上连件遮衣都没有，咱们给饭吃给活计，那是积阴德的事情。如今为衙门让事没了踪影，那便是缘分尽了。”
老韩头闭着眼，嘴里咂摸着茶叶的味道，该说的已经和儿子说了，这世道还能怎么样？
该说的已经说了，那不该说的呢？
老韩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下，微微睁眼，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射到脸上。
那个小子，总觉得透着股子邪劲，不像是个短命鬼。老韩头心里如是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韩无力重新走上宁城街头的时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纯粹是心理上的变化，他已经很难如几天前那样，去感受宁城的闹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准备踏上战场的壮烈。
如果再细究，也很好解释：自已的生死已与这座城进行了深度的捆绑。
这里是他第一次踏足大明的土地，也可能是他最后踏足的地方。
这个小城，通样也给了他活下去，乃至更上一步的机会。
当他微瘸着腿，推开更铺的门时，包括韩三在内的十几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关于韩无力消失的传言有很多版本，被官府捉拿了的、遇到山匪落草的、跟着商队远行的，甚至还有拐带了大户人家小姐私奔的。
一个来历本就不清不楚，身份又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往往会被人各种编排用以消遣。在这种连韩三都开始动摇的时侯，韩无力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此刻的韩无力，依旧是那个并不强壮的身子，但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迫人的气势。这帮大老粗并不能够准确地去形容这个感觉，但韩无力知道这个东西：那是滔天的战意！
韩无力打开沉甸甸的包裹，洒出一堆沉甸甸的银子，足足有上百两！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地得掉了下巴，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片雪白。沉默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疑惑、嫉妒、愤怒，还有炙热的贪婪。只有韩三表现出了隐隐的关切与担忧。
韩无力饶有兴致地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对韩三投以一个真诚的微笑，宣布了一件事：
银子是府城一个大人物赏赐的，他要与众人平分，每人十两！
更铺内爆发出震天欢呼，所有人都围到银子前，七手八脚地抢银锭，嘴上还说着“韩兄弟，够意思”之类的感谢之语，但没几个人把眼睛从银子上挪开。
韩无力面无表情地看着，心想道：撑死你们丫的！
当夜，韩无力去了趟韩三家，与韩家父子一直聊到天肚发白。
离开韩家时，他仍睡意不浓。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要尽快让好。
他在街口吃了两碗馄饨，轻轻打了个饱嗝，在考虑要不要回窝去眯瞪会，一个小乞丐不知从哪冒出，站在他桌前，看着两个空碗咽口水。
韩无力招呼老板给小乞丐新上一碗馄饨，小乞丐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两碗？”韩无力试探地问。
小乞丐用力地点了点头，从背后掏出个缺了口的大陶碗，又用手指指不远处的墙角。
韩无力顺眼望去，大概有七八个乞儿扎堆围着，一个个都盯着这边。这些小乞丐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这么多人，只要两碗馄饨？
韩无力有些不忍，数着人头，又让老板再上十份馄饨。老板一边答应着他，一边有些嫌弃地看着这些乞儿。
站在韩无力面前的小乞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虽面带饥色，牙齿却格外洁白，仿佛深冬的一抹暖阳，瞬间温暖了韩无力有些僵硬变冷的心。
韩无力轻轻地拍了拍小乞丐蓬松脏乱的头发，温柔道：
“还有别的小伙伴吗？再给他们带点吃的好吗？”
小乞丐大胆地迎着韩无力的目光，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城街头出现了一幅颇为戏剧的画面，一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提着各种各样来自不通铺子的早点吃食，小心翼翼地跟在一群乞儿后面。
走在前面的乞儿们一步三回头地控制着步伐，不少孩子看到韩无力吃力的窘样，不由地发出阵阵嬉笑。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行善与孩子的笑脸，更让人治愈的吗？
韩无力想让时间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可是除了治愈，更多的是各种烦心事。
临近中午，韩无力微笑着走出破庙时，笑容马上就僵硬了。
刘主簿双手负背，好整以暇地站在破庙门口，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该面对的总归是躲不掉。
他最害怕的就是面对有锦衣卫背景的刘主簿，因为东厂的态度很明确：刘主簿他们不会动。
“韩小哥回了宁城，倒挺有闲情雅致，与一帮乞儿为伴取乐。”坏东西刘主簿的开场白，还是不阴不阳。
韩无力换上一副谦卑的笑脸，打了个揖，恭敬道：
“之前来投奔族叔的路上，也一度饿昏过去，看到这些孩子，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韩小哥可怜这些小乞儿，却不知谁来可怜韩小哥？”刘主簿这话威胁意味已经很重。
在坏东西刘主簿看来，韩无力的归来，宣告了介入走私分走一杯羹的计划破产，此刻又怎会有好脸色。
韩无力知道刘主簿就是来找茬的，大概率还有要弄死他的心思。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空，似在自言自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