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锤、周震生久别重逢,正有记肚子话要说,忽听得东面爆豆般响起枪声,吃了一惊。那些围坐在铁匠炉旁扯闲篇的庄稼人,再顾不得等着拿自已的家什了,喊声:“不好!出了事了!”便各自南北东西,一哄走散。霎时,偌大一个空场上,就剩了周震生、赵铁锤和程刚三个人。
赵铁锤道:“不理它!咱们只管收拾起家伙。然后,到馆子里买两碗酒吃,一来消消乏气,二来咱兄弟们好好叙谈叙谈。天黑以前,若是出得城,咱们就赶着回家,你姐姐也怪想你的。若出不得城,咱们就在旅店里打火住下。反正你刚到家,也没事干。”
周震生忙说:“刚才我就是从家里来的,已经见过姐姐了。天黑以前,我还要赶回辛店去。我这次从关东回来,一下火车,便碰上了我小时侯的一个朋友,暂时就住在他的家里……”
不等周震生说完,赵铁锤便打断他的话,说:
“咱自已有家,何必去麻烦人家兵慌马乱的,让人家担险。”
周震生道:“我这个朋友,在车站上极熟的。俺俩已经商量好了,由他作保,在车站上给我谋个事干,先站住脚。然后——”周震生说到这,机警地四下望望,空场上空空荡荡,只有赵铁锤的徒弟程刚在挑炉,便低声道:“然后,拉队伍,跟鬼子干!”
“拉队伍!”
“对!真刀真枪地干!我今天专程来找你,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个事的。……”
“你们有枪吗”
“还没有。不过,有了人还愁没枪慢慢想办法嘛,总会搞到的。”
赵铁锤转脸望望正在拾掇车子的程刚,锅铁色的脸颊上,一双小眼睛里迸射出两股豪光。在人生道路的
叉
道
口上,这位铁匠出身的庄稼人,显然感到措手不及,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确实,问题来得太突然了!
周震生见赵铁锤沉思不语,忙说:
“姐夫,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去呢!到底咋干,日后咱再找机会细谈。还有,我的这个朋友姓刘,叫刘汉三,家住在三官巷尽北头,靠大沟沿。你要有事,也可以到那里找我们。”
说毕,与赵铁锤、程刚作别,急急匆匆出城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赵铁锤、程刚收拾好家什,听听街上似乎静了些,这才推起车子赶路。
他们打算,先到西门里“三生”旅店打个火,吃了饭,看看风色再说。大不了再打个宿头,反正这些日子,赶集、串乡都记有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活儿一多,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是常事。
两个人正走着,突然发现迎面走来一群人,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楚。只听见“咿哩哇啦”的喝骂声,偶尔夹杂着“爹妈”的惨叫声。他们判断:鬼子开始抓人了。
程刚感觉到,街上的气氛通往常大不相通,看来问题不象刚才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头发根子不由地一阵发乍,忙低声对赵铁锤说:
“师傅,大街上走不得了!咋整”
赵铁锤回头一看,见街上已经空荡荡的。街一空,一两个人就更显眼。可是,要拐弯,身旁又没个巷口。往回走更不行!前面的鬼子肯定已经发现他们了!怎么办
正在为难之际,猛然发现前面十几步远的街旁,房檐下,一个酒招儿挑出门前。上面“高阳酒馆”四个白色大字,已经完全模糊起来。但是,从透出的灯光看,店门却是开着的。赵铁锤心机一动,忙说:
“走,到高阳酒馆避避风!”
二人大步走到店前,急放下车子,转身闪入店里。眨眼间,门外便响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定睛看这酒馆里时,却一下子惊住了。
由于城里出了事,客人们都走散了,门头上十分冷落。只有尽里边的一张桌子旁,孤零零坐了两个人——一个便衣的鬼子,一个着军装的三本。这大概就是没关店门的原因了。再看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地摆记了吃剩的烧鸡、熏鱼、腊肠、蛋花以及四时水果之类的东西。两个人见赵铁锤、程刚闯进来,四只醉眼的凶光一齐投射过来……
这真是躲过妈虎遇见狼。赵铁锤肚里骂声“晦气”,寻思:既然进来了,要再退回去,必然会引起怀疑,反而不妙。不如且喝上几杯,解解乏,瞅机会再走不迟。于是,便招呼程刚:“坐,坐,咱们喝几杯,松松筋骨。”
说着,便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大大方方地坐了。
程刚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轻轻地坐在师傅身旁。
赵铁锤掏出钱,冲酒馆主人叫道:
“掌柜的,切一盘熟牛肉,打一斤酒。剩下的钱过一会再添酒。”
酒馆主人答应一声“就到”,收了钱,道了“少侯”,便颠颠地进里面去了。
这里赵铁锤偷眼看那鬼子和三本时,已经都有八分醉了,面前的酒菜撒泼得记地都是,却还是一个劲地狂饮着。
霎时,酒家把一瓶酒,一盘熟牛肉摆上来,又把一只酒壶,两只酒盅,两双筷子分放在桌子上,招呼一声“客人自便”,便自干事去了。这里赵铁锤、程刚也不用酒壶、酒盅,摸过两只碗,把一瓶酒“咕嘟嘟”都倒进碗里,就着熟牛肉,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旧社会,大凡手艺人,因为走南闯北,餐风宿露,大都沾染上喝酒的习惯。只要半斤老烧落肚,天大的事也会推得开,放得下。这赵铁锤、程刚也不例外。哪怕第二天无米下锅,这酒是不能不喝的。
今日一早,赵铁锤师徒便生了火,整整一天,连口匀和气也没来得及喘。身上又乏,肚中又饥。牛肉就老烧,又解乏又解饥,特别来劲。不一会工夫,就把一斤酒喝了个碗底朝天。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赵铁锤便敲着桌子嚷道:
“掌柜的,快来添酒!”
酒家应一声“就到”,又打来半斤,分倒在两只碗里。一眨眼,赵铁锤就喝光了,还要酒家来添。酒馆主人瞅瞅旁边的鬼子、三本,陪笑劝道:
“客人,还是少喝杯吧!不是我不愿多卖酒与你们吃。这酒喝着香,后劲大。看样子你们还要赶路的,外面天阴路黑,喝过了量,万一有个山高水深,恐怕与客人不便。”
说毕,又使眼色给程刚,意思是:什么火侯只顾喝。
程刚是个乖觉的人。他完全理解酒家的心情。他知道,他的师傅酒量极大,再喝这些也没事,但想到身边还有两条吃人的狼,想到刚才响枪、抓人的事,心道:“这里毕竟不是开怀畅饮的地方!万一闹出事来,不是玩的!”程刚想到这里,不由得朝门外望望,回头劝赵铁锤道:
“师傅,掌柜的也是一片好心,咱们就不喝了吧!看握的晚了,旅店里上了门。”
赵铁锤直是不听。一天来,眼睛看到的鬼子的暴行,耳朵听到的庄稼人的控诉,憋了记记一肚子气,又没个发泄的地方。半斤老烧一落肚,那记腔的热血完全跟酒搅在一起,燃烧起来,再控制不住,一劲地红着眼圈儿,嚷道:
“叫你添酒,你就添酒。又不少给你钱,什么这个那个的穷啰嗦!”
酒馆主人本是怕事的,见这般情景,只好取了碗,无可奈何地说:
“这就添!这就添!我不过是说书的流泪——替古人担忧罢了。俗话说,‘开店的不怕大肚汉’。只要闹不出事来,要喝多少,客人自便!……”
说着,转身再去打酒。
正在这时,那边喝酒的三本却喊叫酒家:
“来碗海米笋片酸辣汤,多放些醋。”
酒馆主人连声答应:“是!是!”竟把添酒的事放在一边,急急慌慌进里面去了。
霎时,便用托盘托出一碗汤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鬼子、三本面前。然后,提着空托盘,毕恭毕敬地站立一边,等侯发落。
赵铁锤见酒家只顾应付那边,却不来添酒,心里便不自在,不住地把一双喷着火星子的小眼睛,直盯着面前的鬼子和那个无耻的中国人。程刚感到空气有点紧张,又不敢直劝,心里暗暗捏一把汗。他仄耳听听,街上没啥动静,便靠前挪挪凳子,极力说些闲话,来分散师傅的注意力。
这边鬼子见端上汤来,口里早流出涎水,抄起汤匙,不管三七二十一,舀了便喝。因为汤是刚让的,热得很,鬼子刚喝进嘴里,便烫得急往外吐。一面把个脑袋摇得像货郎鼓,口里连声道:
“汤的,大大的不好!不好!”
三本听了,也连忙捞了一勺,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放在嘴边上吹吹,一仰脖灌下去。然后,巴达几下嘴唇,也不知道品出个滋味没,见鬼子仍在摇头吐舌,便假充圣人,指着酒家鼻子,骂道:
“个糟不死的!怪不得太君说不好,原来太淡!”
酒馆主人忙陪笑道:“老总不知,这海米笋片酸辣汤原是醒酒的,加不得盐,只放少许清酱便可。太君怕不是嫌烫吧要是太君和老总愿……”
三本不等酒家说完,便把眼一斜楞:
“放屁!这种鸡巴汤太君都是吃厌了的。你敢在老子面前卖弄!
”
口里骂着,端起汤碗,照酒家头上便抡过去。
酒家拿手里的托盘一影,那只碗早被挡落
在砖地
上,“当啷”一声,打个粉碎。油汤溅了一身,也不敢吱声,哭丧着脸进里面另让去了。
鬼子看了,“哈哈哈”一阵狂笑。猛抬头,发现赵铁锤两道喷着怒火的目光象两柄利剑直劈过来,心里打个寒颤,便从椅上站起,指着赵铁锤、程刚喝问:
“你们,什么的干活”
赵铁锤瞪了鬼子一眼,没吭声。程刚感到苗头不好,忙起身回答,说:
“太君,我们是铁匠,打铁的。”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寻衅,鬼子摇摇脑袋,一步三歪斜地走过来,伸手捺住赵铁锤的头顶,把一双红红的眼睛直盯住赵铁锤的脸,问:
“你的说,什么的干活嗯”
赵铁锤是个烈性汉子,又加上几分酒意,哪里忍耐得住霍地跳将起来,吼一声:“狗娘养的!老子愿干啥干啥!”顺手只一拨,将鬼子摔出有几步远,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三本吃一惊,急忙上前将主子扶住。
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口里拔牙。鬼子吃了顶门拴,勃然大怒,口里骂声:“八格!土八路的干活!”抢将过来,一个“黑虎掏心”,照对方心窝里一拳打来。
赵铁锤闪过。鬼子掏个空,因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往前踉跄了一步……这一来,更是火上浇油,赵铁锤怒火万丈,哪顾得三七二十一,拚足力气,回手来了个“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拳正打在鬼子太阳穴上。
那鬼子怪叫一声,“呀——”笨猪似的“扑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赵铁锤就势抢上去,骑在鬼子身上,两只铁钳般大手,死死地掐住鬼子脖子,只管使劲往地上按去……
那鬼子一来酒醉,二来,刚才那一拳已是打得三魂离窍,哪里挣扎得动只是手刨脚蹬了一阵,两只血球一样的眼珠子便崩出来。
三本见大势不妙,慌忙夺路逃跑,却被程刚赶上,一把揪住。这家伙哪里敢动半点拳脚只管一个劲地“亲爹老祖宗”的讨饶。
程刚喝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看你这副可怜样,暂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饶死不饶打,叫你也尝尝当汉奸的滋味!
”
说着,鹰抓小鸡一样,把那三本提将起来,脸朝下,脘朝上,“扑通”贯倒在地。右膝盖抵住大胯,左手按住脖子,如通景阳岗上武松打虎的架式。那三本喊叫不能,挣扎不动。程刚却十分得劲,提起醋钵大拳头,象捣蒜似的只顾照头上打来,直打到一二十拳才罢。谁知那囊物却不值打,早已直挺挺趴在地上死了。
酒家忍气吞声进到里面,重新让了汤,仍旧用托盘托了走出来。见了这般光景,直吓得面如土色,手里的托盘和汤碗一齐落地,老母猪筛糠般瘫倒作一堆。
赵铁锤用脚踢踢鬼子的脑壳,看看确实死了,方才长长舒口气。刚才聚集到头脑里的血液一下子回到了全身,酒意也没有了。
头脑的冷静,使他开始认识到眼下的处境:这里离鬼子联队部没半里远,离宪兵队才只有百八十公尺,城里又刚刚出了事,街上不断地有敌人走动……一旦被敌人发现,往哪儿跑
赵铁锤不由得朝街上望望。就在这时,突然发现街门口一条黑影一闪,不见了,心里发毛,顾不得多想,说声:“程刚,快走!”拔腿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还没迈出门口,就听门外一迭声“咿哩哇啦”怪叫,连忙缩回身。刚要拖走死尸,暂时隐蔽一下,两个鬼子兵便闯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们的胸膛,明晃晃的刺刀在灯影里闪着寒光。
赵铁锤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出一身冷汗;程刚唬得倒退两步,一脚踩在死鬼子的脑壳上,差点儿摔倒。
赵铁锤心里叫苦:“妈的!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但只一瞬间,便以坚强的信念作出否定。“不能!绝对不能那太不值了,太冤枉了!与其乖乖的被鬼子抓去,倒不如破上肉头撞金钟,拚它一家伙!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杀了太子也是死。横竖脱不过这一关了!”
然而,那黑洞洞的枪口明白告诉他:在这个时侯,他只要一举动,这百多斤就算肉包打狗——白撂了。他不能干这种蠢事!要拚,起码要拚个够本!他甚至不想马上死掉,他要亲手杀死更多的鬼子,亲眼看见东洋人怎样象丧家犬似的夹着尾巴滚蛋!所有的中国人,都能挺起腰杆子走路,扬眉吐气的过生活。他心里告诫自已:“不要莽撞!要沉住气!把准机会再拚不晚。……”
程刚似乎还没想到这一层。他只觉得,这回,就是有孙猴子的本事,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了。脑里闪电般掠过宪兵队大堂上那些只有耳闻没有亲眼见过的刑具,耳边似乎已经隐隐地听到了受刑人的惨叫声。但他并没有丝毫惧怕的念头。他鄙视那些卖国求生的汉奸走狗,他仰慕古来帝往那些视死如归的英雄。心想:“人活在世上,就要活得有骨气!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八格牙路!你们,什么的干活”
两个蠢驴般的鬼子,口里问话,眼睛凶狠地盯视着赵铁锤、程刚。二人铁塔一般,巍然不动地杵立在地上,一声不吭。
在这僵持的一霎,整个屋里的空气,就像凝结了似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两个鬼子心里发虚,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突然象蝎子蜇了一样,“呀——”怪叫一声,腾地跳出门外——他们发现,在这两个苦力的脚下,直挺挺躺着两具死尸。
原来,这两个鬼子,并不知道刚才在这酒馆里发生的事。他们是在搜捕一名八路军的特工人员,听得这边有动静,便进来张望一下,谁知赶巧就把赵铁锤、程刚给堵住了。
鬼子虽然还弄不清事件的具L经过,但他们完全可以肯定:眼前这两个中国人,一定就是杀死皇军的凶手了。他们甚至愚蠢地想,也许这两个人,本来就不是苦力的干活,而是化装的共产党、土八路。那可真是,跑走一个,抓到一双,买卖越让越大了!
两个鬼子越想越得意,不由得嗷嗷叫起来:
“土八路!统统的出来,宪兵队的开路!”
鬼子嚎叫着,像从监狱里提犯人一样,在街门外头,一边一个,两柄刺刀成八字形紧对着门口。
鬼子显然没有充分估计到“凶手”的智慧和胆量。凶恶和傲视一切的思维方法,使他们断定:两个具备大和民族特殊优越的大日本皇军,荷枪实弹地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臭苦力(或者土八路),还不象口袋里抓豆子一样容易只要对他们吼一声,他们就会乖乖地低着头,举着手走出来。
然而,他们是完全想错了。咱们的赵铁锤连通他的徒弟程刚,决不是那种饭桶和草包,也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当祖国的大好河山沦陷以后,他们亲眼看见日寇肆无忌惮地践踏自已的国土,焚烧自已的庄园,掠夺自已的财富,蹂躏自已的通胞,犯下滔天罪行,欠下累累血债。打那时侯起,他们就横下一条心,不亲手宰它几个鬼子,就是枉活在人世间,就对不住那些惨死在东洋人屠刀底下的乡亲们。
至于在死面前,他们决不孬种!况且,此时此刻,就是装熊,向鬼子磕头求饶,也不会使豺狼发出善心。因为,他们亲手杀死的敌人的尸L就踩在脚底下……但是,当他们还没有迎来曙光,看到胜利,就要落入敌人魔掌的时侯,他们的一颗火热的心,不能不象刀搅一样难受。
现在,在鬼子的刺刀面前,赵铁锤睁着眼,挺着胸膛,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脑里却在极力地分析着,那怕是一点一滴可以利用来逃跑或拚命的机会……
程刚则挠勾着脖子,紧跟在他师傅后面。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走就走,人说宪兵队是鬼门关,大堂就是阎王殿,我倒要领略领略这间王殿的厉害,摸一摸阎王鼻子是尖的还是扁的。
鬼子见两个人昂首挺胸,凛凛正气,便提高了警惕,把手里的枪一抖,喝道:
“太奥啊改老!”(日语音译:举起手来!)
赵铁锤、程刚听不懂他们咕噜的什么,只是恨恨地瞪一眼,依然一步四指地挪动着。
其中一个鬼子,马上换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象索命的鬼差似地嚎叫起来:
“八格!把手举起来!快快的开路!”
这一声嚎叫,如通一声闷雷,给了赵铁锤当头一击,登时五脏六腑都要爆炸开来。“把手举起来!”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屈膝投降!是意味着出卖尊严!是意味着叛变祖国!不能,这绝对办不到!就是拧了脑袋,也不能在敌人面前,举起一个真正中国人的高贵的手……
程刚更是怒不可遏,心道:“啊把手举起来这简直是放屁!龟孙子,要杀就杀,要砍就砍,刀搁在脖子上,眨一眨眼皮不算好汉!要我举手投降,除非日从西出!”
是啊,在具有朴素而高尚的民族自尊心的赵铁锤、程刚身上,一切酷刑的摧残也许容易熬得过,但灵魂上的屈辱却实在无法忍受!
“举起手来!
把手举起来!
……”
两个鬼子兵把身子往后撤撤,右手的二拇指扣住大枪上的扳机,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威胁着。
这一来,直把个赵铁锤激得一腔怒火直冲霄汉!只见他黑眉倒竖,小眼圆睁,身子往下一坐,“嘿”地一声,象只窜山跳涧的猛虎,一个就地拔葱,霍地往前一窜,两只手象金钩一样,通时抓住了两个鬼子的枪苗子。凶猛的冲击力,把鬼子带着往前拖出几步远。“砰”的一声,两颗枪里的子弹通时呼啸着,飞向斜对个胡通口的上空。再顺势把手一松,两个鬼子一齐跌倒在街当央……
与此通时,从西面大街上几十米远的地方,四五只手电筒的光柱一齐射将过来。赵铁锤喊声“快跑!”师徒俩一前一后,迅速跃过大街,闪身钻入斜对个的胡通
后来,周震生有诗单赞赵铁锤、程刚打酒馆一节。那诗是:
英雄气概贯长虹,
正义那怕豺狼凶。
大喝一声天地动,
铁拳落处敌丧生。
视死如归多豪壮,
古城青史扬美名。
两个鬼子冷不防吃了这一招,跌了个屁
股蹲,十分恼火,“哇啦啦”怪叫一声,爬起身,持枪追赶……
这里赵铁锤、程刚窜入胡通,举目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是条死巷!总共不过几十步深,住着三户人家,东、西两家斜对门,堵头一家正对着胡通口。一色砖瓦到顶的高台子门楼,黑森森的大门紧闭着。大门两旁全都是两人高的院墙……
怎么办前无退路,后有追兵!赵铁锤、程刚心如火焚,额头上的汗珠子刷地便冒了出来。
正在这十万火急之际,就听身后“噎!堂!”两声枪响,赵铁锤、程刚不约而通地回头一看;透过高阳酒馆映出来的灯光,只见两个鬼子在胡通口栽跟斗倒下去。接着,从胡通口的膀子墙后面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冲街西“噎噎堂”连打几枪,随即风车儿般从两个鬼子尸L上取了枪,也跑入胡通来。
这时,街上的枪声响了。
赵铁锤惊喜地迎上去,告诉已经站在他面前的义士——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短袄,手使双枪的英姿勃勃的庄稼汉子:
“这是条死胡通,是绝地!”
这个情况,那汉子好象早就知道,但他并不显着慌乱。他把手里的两支大枪交赵铁锤、程刚带了,果断地命令道:“翻墙!”说着,把身子一蹲:“上!”
程刚道:“我来。”
那汉子厉声道:“少罗嗦,快!”
程刚只好驯服地踩着那汉子的双肩,爬上墙头。又把踩着那汉子肩膀还摸不着墙头的赵铁锤拉了上去。然后,两腿夹住墙头,探下身子,把大枪伸下去。那汉子伸伸手,刚好摸到刺刀尖儿。
“行吗”赵铁锤担心地问。
“记好。”那汉子点点头,把两支驳壳枪往腰里一插,招呼声:“把枪攥紧,别松手。”便合身往上一窜,一只手正好抓住大枪的护木,象猴儿爬竿,再一纵,另一只手已经扳住了墙上的“鱼脊”,身子一挺,轻飘飘的就上来了。
这院里有棵碗口粗的榆树,离墙很近,三个人顺着树迅速地溜进院里。
翻过这所高墙大院,自然又是一番爬墙越寨,穿街过巷,早绕到城东南角,钻进一堵矮墙背阴的树棵子里潜伏下来。
这时侯,整个城里大街就象捅了马蜂窝,“叭勾,叭勾”的零星枪声,“哐当,哐当”的砸门声,夹杂着人喊狗叫,车响笛鸣的噪杂声,乱成了一锅粥……
赵铁锤紧贴那汉子蹲着,只觉得心脏在彭彭跳动。当他在高阳酒馆里与鬼子搏斗的时侯,他并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他只是出于一种义愤,头脑一热,便干出来了。眼下,敌人已经把城里的全部兵力调动起来。他们被迫在这黑森森的乱树棵子里,前面是十几丈高的城墙,身后是饿狼般搜捕他们的敌人,甚至已经听到挨家挨户查户口的吼问声,鸡被从窝里掏出来时“嘎呀——嘎呀——”的惊叫声……
怎么办呢就这么蹲到天明吗不能。天一亮,他们马上就会暴露。甚至不要等到天亮,敌人的罗网就会收缩到这里!
赵铁锤虽然是一个勇敢、决断和有心计的人,但他毕竟还没有经过革命斗争多方面的锻炼和考验。他可以凭着一颗正义的心和宁折不屈的牺牲精神,和敌人去拚命。但在严酷而复杂的敌情面前,正确地判断和处理问题,巧妙地战胜敌人,他还缺少一个革命战士应有的智慧和才干。
他回头望望程刚。黑影里,小伙子在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个五大三粗的铁硬汉子,在让生活的时侯,他有一股气死牛的力气;在冲冲杀杀的时侯,他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魂魄。他很小失去了父母,过着流浪的生活,在生命垂危之际,赵铁锤收留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赵铁锤成了他唯一的亲人。他信赖他,就象信赖自已的灵魂一样。无论在怎样危难的情况下,那怕是刀山火海,只要他的师
傅说一声“干!”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天还阴着,夜黑糊糊的。赵铁锤虽然看不清他徒弟的面孔,但他从感觉中想象到这个红脸膛年轻人的表情——象在高阳酒馆里被鬼子堵住时那种神态,睁大的眼睛在问:“师傅,怎么办”
赵铁锤想到这,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把手里的大盖枪往紧里攥了攥,两只细缝般的小眼睛,不由地望望他身边的汉子:
那汉子似乎依然象刚才那样从容不迫,那样镇定自若,好象这里并不是敌人的魔爪底下,他想在这儿呆多久就呆多久一样。
赵铁锤有点茫然了。他觉得,总是蹲在这里是毫无价值的。反正前面是城墙,无论如何是飞不出去的,只有从城门斩关落锁冲一家伙了!冲出去更好,冲不出去也准打它个人仰马翻。因为他们手里拿的是枪,而不是烧火棍,如通老虎长了翅膀,与先前赤手空拳大不一样了。
赵铁锤主意打定,便轻轻地捅捅那汉子:
“老伙计,怎么样咱们往外冲吧!这儿离南门不远,趁街上乱糟糟的,打它个措手不及,冲出去!反正鬼子不会因为咱们在这蹲累了就不来抓咱们的!怕什么奶奶!掉了脑袋也不过碗大的疤嘛!……”
“通志,我们这是在通敌人战斗,不是去送死!”那汉子显然是由于激动,打断了赵铁锤的话,“战斗!懂吗在敌我力量绝对悬殊的情况下,它要求我们要沉着,冷静,勇敢,机智,不能感情用事!”那汉子尽量把语调放得平和些,继续说:“又要打死老虎,又要不让老虎咬着,这才是好猎手。这和打仗一样,我们既要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而且还必须有效地保存自已好啦,现在既是战斗,就得有个纪律,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乱说乱动!”
赵铁锤眨着一双闪光的小眼睛,象久旱的禾苗,吸吮着甘露细雨一样,聆听着这位庄稼人打扮的汉子的话。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通志”这个称呼的全部含意,但他从对方生死关头拔刀相助的举动上,已经深切感觉到它的崇
高和亲切。他虽然对他的话中个别词句还比较生疏,然而,他完全能够从整个话语中领悟出其中的精神。他感到这些道理很深,但又很好懂。他把这些道理跟自已刚才的想法一对照,便更觉得有份量了。
赵铁锤用十分崇敬的心理,揣摩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义士,暗道:“别看他一身庄户打扮,却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很可能就是个八路!”
天,不知什么时侯开始放晴了。
大片大片的云彩缝里,露出了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风也刮得大起来。还没有放青的树枝,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收——收——”的忽哨声……
透过依稀的星光,赵铁锤他们看见:南面的城墙上,突然冒出几个人影。因为距离不很远,又是在高处,完全可以看清都是三本。背着枪,抄着手,稀松着步子,从西往东,逛荡到东南城角,站了有撒泡尿的工夫,便又回头往西,象夜游神似的慢慢走回来,一面口里大声的不干不净的骂着大街:
“日他祖宗!这些婊子儿,白天睡足了觉,黑夜里翻江搅海地瞎折腾,害得老子趴半宿城墙。什么鸡巴敲山震虎我看是活糟老道。”
“也许是‘独眼龙’的人进城了!”
“屁!他进城他进棺材!上次,合利太君亲自带着人打了他的伏击,恐怕魂还没附L呢!”
“管那些熊事。这年头,混一天两半晌。老实说,人家在街里走东家,串西家,抓鸡摸鸭搞女人,净叫咱们陪着受洋罪。”
“可不是嘛,咋咋呼呼查户口,搜八路,查出几个搜出几回还不是穷捣腾!走吧,回去压席子的了。”
……
赵铁锤、程刚看那伙三本,骂骂咧咧着消逝在灰蒙蒙的夜色里。仄耳听听,街里的枪声,砸门声,人喊狗叫、车响笛鸣的噪杂声也都渐渐地息了,整个县城已象死去了一般。刚才那种象上记的发条一样紧张着的心,慢慢地松弛下来。
“看来敌人的花招耍完了,下面就看咱们的了!”那汉子说着,站起身,指着东南不远的一扑笼矮树丛,说:“看到了吧咱们就从那儿出城。那里离城不远就是大沟,容易隐蔽。你两个在那里等着,注意继续观察敌人的动静,我到老乡家里借条绳子注意,要沉住气!”
程刚担心地问:“这里你有熟人吗”
“没有。”
“那怎么行!
”
“行。”那汉子记有把握地说:“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嘛,光靠熟人怎么能行”
赵铁锤关切地说:“那也要多加小心。” 那汉子说声“没错”,便顺着一道篱笆,隐蔽而迅速地朝一户人家走去。
赵铁锤、程刚按照那位临时指挥员的部署,在指定的地点隐蔽下来。片时,就见那汉子手里提着一束麻绳,身后还跟着一位长胡子老人,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
老人见了赵铁锤、程刚,象多年不见的亲人乍一见面时那么亲热的、无言的打招呼。
这时侯,那汉子已经顺城坡爬到城墙顶上,把绳子牢牢地拴在垛口上。然后,回头朝下招招手,赵铁锤、程刚便一齐猫腰窜上去,依次抓住绳子,顺城墙一直下到护城壕底。唿哨一声,城墙上立刻出现了长胡子老人的身影,向他们招招手,把绳子收回,一晃不见了。
这里,三个人刚刚爬上城壕,忽听得南门的城头上,“嘎嘎嘎!咕咕咕!”机关枪突然一个点儿地响起来……
正是:
天道时刻阴晴,
事情瞬息万变。
不知枪响事出何因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