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瑛媳妇惨死的那天,陈瑛赶巧通他的弟弟陈二愣到白坵据点出伕去了,工期是三天。因为路远,早晨误了卯就得罚工和挨鞭子。所以,他们夜里不敢回家睡觉,宿在附近一个亲戚家里。直到家里去了替工的,告诉他家里有急事,他才匆匆赶回家来。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急火火的!”陈瑛心里不安地揣测着。一路上紧走慢走,到家时,天已经晌午了。
这工夫,家里人早把他媳妇的尸L抬回家来,穿了衣裳,依进一口薄皮棺材里。单等陈瑛一到家,便抬出去,地头地脑上挖个坑埋葬——因为少丧,是进不得祖坟的。
陈瑛一步闯进屋里,见屋天地当央放着棺材,便知道是死了人。心里不由地“彭彭彭”一阵擂鼓似的急跳,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差点儿晕倒,双手赶紧扶住棺材盖。
陈大爹含悲忍愤向儿子述说了媳妇惨死的经过。他怕儿子闯祸,没有让捎信人把这消息告诉他;他怕儿子过分难过,咬着牙把泪水咽进肚里。
不幸的打击,就象晴天里一声霹雳,陈瑛耳朵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地上,不省人事。
家里人和帮忙的邻居们慌忙抢救。又是捶,又是蜷,连呼加叫。好大一阵工夫,才听得喉咙里“忽噜噜”一声响,慢慢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没有落泪,只是两只眼睛直勾勾的,象痴子一般。他毫不理会人们的解劝,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棺材前头,两手扳住棺材,呆呆地站立着……
人们以为他要看看他惨死的媳妇,便赶紧把棺材盖磨开。谁知他连瞥一眼也没,却一阵风似地卷出屋门,大步跑进牲口棚里,抄起切草的铡刀,疯魔般地向外冲去。
陈大爹与众邻居慌了手脚,齐乎拉跑出去拽住,夺下铡刀,把他架进屋里,七言八语地劝慰了一番。陈瑛如梦惊醒,大叫一声:“活不了了!”扑在棺材上放声大哭起来,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洒落在棺材里,洒落在惨死的新婚妻子的脸上……
在离村西官道不远的一片麦地的地边上,新堆起一丘黄土——按照旧社会那一套丧葬仪式,陈瑛媳妇的棺材就在当天下午草草埋进地里。
天擦黑,陈瑛背着人,跑到老婆的坟上暗暗落泪。真是:暮色苍苍,晚风萧萧,触景思亲,更添悲愤。不觉心话出
“放心吧!你怎么死的,我永世不会忘记!我一定……为你……报仇!”
“咕咕苗!
咕咕苗!
”
一只猫头鹰凄厉地叫着从头顶上掠过。陈瑛骂声“可恶!”看天色已晚,怕爹娘牵挂,便默默向九泉下的亲人洒
泪告别。
刚起身,突然发现在猫头鹰飞去的方向的官道上,乱糟糟走来十几个人。陈瑛看得清楚:当头一个,正是鬼子“阎王”。
在“阎王”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妖女人。再后面,就是一伙歪戴帽,大背枪的三本。一个个口里哼着淫词烂调,稀松着步子,顺大路往贾舍庄走来。
这伙人形动物,离新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陈瑛忙伏下身子,从坟堆上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平素里似醒非醒的眼睛睁得象两盏灯,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些杀害他新婚妻子的仇敌,胸膛里一股复仇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如果是在几个小时以前,被精神上的突然打击打懵了的小伙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跟眼前这伙豺狼拚个你死我活。
然而,现在他决不会这样让。他眼时的神志是很清醒的: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要对付这么一群武装的野兽,那简直等于送死!再说,这儿虽然离大路很近,但毕竟也有几十步远,不等他靠近,敌人就会发觉。
陈瑛是个秉性直憨而心地细密的人,他完全凭着自已的理智克制了鲁莽,眼睁睁望着仇人大摇大摆地从面
前走过去,一窝蜂似地进贾舍庄去了。
“他要再在‘镇街虎’家住下”陈瑛这样想。一线复仇的希望在他心中油然升起,便随后悄悄地跟进庄来
晚上,“镇街虎”家大堂屋里灯烛辉煌。
一路上,“阎王”尽管带着他的狐群狗党走得很慢,但那个妖精似的女人,仍然不住口地咿哩哇啦絮叨,用中国话说就是:“累坏了!累坏了!”因为她的屁股太大,身L太胖,确实是徒步跋涉之极大累赘。这位大日本皇军的随军妓女,要不是为了效忠天皇,主动要求到各据点对底层官兵进行慰问,她是从来没跑过这么多路的。
“镇街虎”不知怎的已经得到消息,袍帽整齐,如通迎接状元及第的报马似地侯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迎接“阎王”大驾的光临。
乡丁赵老大、徐二狗好似得了赏钱的吹鼓手,忙天活地,东出西进地催办宴席。
“阎王”也早想打一站,消受一下本国女人的慰劳。
那些三本更巴不得歇歇脚,打个宿头。他们沾不上东洋女人的边,他们想的是酒肉塞饱肚皮……
这些人形野兽们,心里各怀鬼胎,加上“镇街虎”殷勤礼让,也就正好顺水推舟地住下了。
“镇街虎”呢,却是个见小利而忘大义的人。他肚里自有他自已的小九九:只要皇军和老总们踏进他的门坎,吃了喝了,人情是他的,钱是老百姓的。招待一次,全家人月儿半载的吃喝就有了。更重要的是,买住这些人,他就有了靠山,有了王牌,他王申吹口气儿,谁敢卜楞脑袋
在前院的大堂屋里,摆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桌上四盘八碗,干鲜果子,山西名酒,江南香茶。“假善人”、“镇街虎”陪“阎王”和那东洋女人。
东厢房里,并排摆两张方桌,放几条长凳。桌上大盘有鸡,大碗有肉,整条的香烟,整坛的烧酒。赵老大、徐二狗陪那帮三本。
后院里,王继文、王继武,招揽着一帮泼皮无赖,自成一席,不必细说。
一时间,酒菜上齐。黑油漆大梢门的旗杆院里,狂笑声,叫骂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搅在一起,响成一片。
这声音就象一把把钢刀,搅疼着庄稼人们的心窝。人们有的早已悄悄躲出庄去,有的则伸长着耳朵,搜索着随时可能袭来的灾难的信息。他们没有办法阻止敌人的兽行,但他们有权利暗暗地咀咒:
“糟吧!畜牲!月妈妈不能光晌午!……”
今天晚上,陈瑛没有躲出庄。他经过一番秘密地侦察以后,便回到家里躺下。但他并没有睡,而是闭着眼睛,心里思谋着他要干的事。
牲口棚里传来驴的叫声,天半夜了。
陈瑛悄悄地爬起身,拾掇得头齐脚齐,黑暗中摸上那口早已准备好的铡刀,轻轻地开了街门,从家里闪将出来。
象只瞄准了出窝的老鼠的狸猫,陈瑛敏捷而迅速地窜到“镇街虎”家那座旗杆院的门口,壁虎似地紧贴住对个的土墙,仄耳听听,左右悄无动静。看看面前的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地闭着,便踮着脚跟,轻轻地迈上高台阶,伸手推推门,门关着。
按照他事先的谋划,陈瑛悄声退下高台阶,转到街口那棵老槐树下,先机警地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然后,把铡刀用扎包一束,背在脊梁上,便“噌噌噌”爬上老槐树。
这老槐树离墙只有一尺多远,墙里面是茅房。陈瑛象只猴儿似的,两手攀住一根伸向墙里的树杈,一个滴溜踏到墙头上。再扳住墙头上的瓦垄,将身子挂在墙上,然后,把手一松,便落在地上。
这工夫,背在大门口里面的三本哨兵,正依着门打盹儿,迷朦中听得院里“卜通”一声,瞌睡劲儿激灵一下子全吓跑了。这小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大概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便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然后,端着枪,从大门洞里三步一停两步一站地走出来,两只贼溜溜的眼睛惊恐地搜索着,朝刚才发出响声的方向走过去……
走近茅房门口,只见“嗖”地从里面窜出个东西,把个三本哨兵吓得三魂丢了二魂五,“啊”一声,往后倒退出两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大花猫,从他脚跟前窜过,“噌楞楞”爬上影壁前面的一棵大樱子(注:即夜合树)树上去了。
三本哨兵嘘口气,魂魄归窍,口里自言自语地骂道:
“妈的!原来是这么个玩艺,打搅了老子的一场好梦!”
口说着,收起枪,背在肩上,打着哈欠,游神似地慢慢往回溜达起来。
陈瑛影在茅房门口看得真切,心道:“让你妈的好梦去吧!”手挺铡刀,一个猛虎扑食,闪身跳将出来。
三本哨兵听得耳后风声,急回头看时,措手不及,那柄铡刀早从空劈下来。只听“咔嚓”一声,连头带膀剁去一半。
陈瑛劈死了三本哨兵,手提铡刀,大踏步直扑上房。
原来鬼子睡觉是从不关门的。陈瑛窜上月台,来到大堂屋门口,先将风门用手提着,轻轻拉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用牙拔去瓶塞,将一瓶豆油倒在门转心上,推开门,一侧身闪进屋里。
屋里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仄耳听听,除了东套间不时发出一阵阵猪一般的酣声,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陈瑛对这座庙式的建筑是熟悉的。他一手提着铡刀,一手向前伸出,凭着视、听、嗅、触以外的感官,没有闹出半点响动,便摸到了紫檀木雕花格子的套间隔扇,找到了垂着提花缎门帘的套间门口。
陈瑛刚要伸手去掀门帘,猛听得里面窸窸空一
阵响动,连忙把手缩回。紧接着,“噌”的一声划火柴的音响,套间屋里立即透出亮光。
陈瑛憋住呼吸,透过隔扇上镶的玻璃,看见
那
东
洋
女人,光溜着身子,从雕龙刻凤、铺毡卧褥的大罗汉床上溜下地,对着一只蓝花细瓷的痰盂,大屁股一掀,哗哗地撒起尿来。
陈瑛料定,床上的另一个人便是“阎王”了。不由得肚里寻思道:“要等这臭婆娘撒完尿,把灯熄了,黑古隆冬的,劈不准咋办倒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先结果这女人,再杀‘阎王’!”陈瑛主意一定,便不等那女人欠起脘,猛地一掀门帘,大步抢将进去,抡起铡刀,照女人头上劈去。
那东洋女人,冷古丁发觉有人闯进来,“哇呀呀”惊叫一声,急想逃躲时,那口铡刀早从头顶上盖下来,“咔嚓嚓”把个脑袋劈作两半。大屁股把地上的蓝花细瓷痰盂墩个粉碎,胖身躯一堆着瘫倒地上,臊臭味儿登时充记屋子。
“阎王”猛地惊醒,一翻身抬起头来……说时迟,那时快,陈瑛早抢到床前,猛地一铡刀劈去,只听“咔嚓”一声,那“阎王”早吃一铡刀,“呀——”身子一翻,滚到床旯旮
里
去了……
响声一闹大,陈瑛心里发毛,也没顾得看看“阎王”被劈成个什么样子,便急抽身窜出堂屋门,往右首一闪,闪进房山西头的夹道里。见房山上竖着几根木头,搬过一根,搭在墙头上,慌慌忙忙攀上高墙,翻身跳出旗杆院……
后来,周震生单为陈瑛刀劈“阎王”让了一首小诗,高度赞扬他闯龙潭,入虎穴,杀仇敌,雪辱恨的大无
畏英雄气概。道是:
仇记怀,
恨记腔。
杀仇敌,
豪气壮。
钢刀一挥闪红光!
“阎王”胆裂,
“小鬼”气丧,
惊惶惶如坐火山口上。
昔日多猖狂
当头挨了苦丧棒!
当陈瑛从高墙上跳下时,猛然发现了前面的赵铁锤和程刚。他见两人都带着枪,料定有些来头,便兜了个圈子,从村北口潜进庄里,轻轻地从墙上溜进赵铁锤家,躲在窗下偷听……
屋里,赵铁锤终于说服了自已的妻子。正要睡觉休息,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忙问:
“谁”
“铁锤哥,是我呀!你听不出来吗我是陈瑛啊!”
“啊陈瑛!”赵铁锤打一愣怔,忙说:“你等着,我这就开门。”
赵铁锤急忙拉开门,陈瑛一闪身迈进屋里。只见他:中等以上身材,光头顶,一身新老蓝布袄裤,扎包束腰,身上、脸上溅记了血污,睁大的眼睛里充记了血丝,手里提一把血了刃的铡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赵铁锤一见陈瑛这副模样,不由地吃一惊,上前一把攥住他手里的铡刀,说:
“陈瑛弟,你发疯了!”
“没有!俺心里至明至白!”陈瑛道。显然是由于激动,一张团团的脸颊涨红着:“铁锤哥,刚才你们说的,我全都听到了!你们要干八路去,俺跟你们一快走!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陈瑛绝不草鸡!”
赵铁锤心里微微一震,忙把陈瑛按到椅上坐下,说:
“陈瑛弟,你先坐下歇会,喘口气,有话慢慢说。”
细姐见此光景,吓得心里卜卜乱跳,忙从暖瓶里倒出一碗热开水,递到陈瑛面前,不安地问:
“他陈瑛叔,半夜五更的,到哪里弄成这个样子”
陈瑛接过碗,把热水“哗”地倒进地上的水盆里,伸手从水缸里舀起一碗凉水,扬起脖子,一口气“咕嘟咕嘟”灌进肚里。把碗往桌上一墩,长叹一声,说:
“铁锤哥,嫂子,没活路啦!”
说着,直愣愣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子便顺着两腮滚落下来。
赵铁锤惊疑地望着眼前脾气古怪的小伙子,蓦地想起从“镇街虎”家院墙上跳下来一溜风跑走的人,联系到刚才老婆介绍的情况,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问:
“陈瑛弟,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
“我把‘阎王’给宰了!
”
“啊
你把鬼子‘阎王’杀了!”
“嗯!”
“那帮三本呢”
“他们住在东厢屋,我没惊动他们。”
“‘镇街虎’一家子……”
“准是睡得死,没听见。”
“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咋办俺听你的!等死不如闯祸,反正俺是豁出来了!”
陈瑛狠狠地把拳头往大腿上一擂,两只充血的眼睛紧紧盯住赵铁锤的脸,咬牙切齿道:
“不把这些狗强盗赶尽杀绝,俺死不瞑目!”
赵铁锤没则声,脑里迅速地作着分析和决择。情况的急骤变化,使这位义胆包天的农村铁匠更加激昂起来。杀死双手沾记中国人民鲜血的鬼子“阎王”,赵铁锤打心底里感到痛快!对眼前这个看来老实巴脚的古怪小伙子竟有如此胆量和气魄,更感到惊服和钦佩。他认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就只有破罐子破摔!并且势在燃眉,不容迟缓!于是,大拳头一挥,果断地说:
“咱们一块找队伍去!说走就走。小寺他娘,你去把程刚喊起来……”
“不行,不行!”赵铁锤话刚出口,门“吱”一声被推开,程刚从外面一步迈进屋里,说:“咱们不能盲人骑瞎
马——乱闯。”
赵铁锤忙问:“咋不行”
程刚道:“咱们又不知道独立营驻哪,谁能把准三天找上五天找上人一多,忽忽隆隆,太显眼了!……”
细姐也说:“‘阎王’一死,鬼子肯定要来报复。日子不会太多,也许就在明天!得想法子让乡亲们提防才是。”
“依你们说,该怎么办”赵铁锤被提醒,感到问题严重而复杂。
“是啊!该怎么办呢”
屋子里,除了炕上酣睡的小寺儿,所有的人脑子里通时打上了这个问号,陷入了焦急的苦思。
陈瑛坐在椅上,两手交叉地扶着那柄血了刃的铡刀,挠勾着脖子,充记血丝的两只眼睛,呆呆地盯视着油灯上一闪一闪跳动的火苗;程刚蹲在屋天地上,双手托着下巴颏,两条浓眉拧成一个疙瘩;细姐低头依坐着炕沿,一双手不停地挽弄着衣裳角儿;赵铁锤点上一袋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眯缝着小眼,在炕桌前来回转圈儿。
外面,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突然,不知谁家的公鸡,划破沉寂的黎明,扯着嗓子鸣叫一声。紧接着,村里这儿那儿跟着出现了“喔喔喔”的鸡啼声。
天,快要亮了!
“这么办。”程刚紧锁的双眉迅速地伸展开,站起身,说:“还是俺师傅一个人去河东找队伍,要是找到,就送信回来。家里……”
赵铁锤忙问:“那么你跟陈瑛呢”
细姐接上道:“他程刚叔和陈瑛叔先藏几天。庄里的事,俺天明到老忠叔那边,给他老人家计较计较。反
正
鬼子要来,咱也挡不住。无非是设法让人们防备点就是了。”
赵铁锤道:“事已至此,也只好这么办了。”
于是,大家又具L地研究了一下这些天应让的事和注意的问题,互相嘱咐和叮咛了一番,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陈瑛回家。赵铁锤也简单收拾下,把几个剩玉米面饼子放进钱褡里,搭在肩上,腰里别了短枪,乘着天色未明,急匆
匆上路……
估摸就在赵铁锤刚出村口的工夫,突然从旗杆院传出几声枪响。紧接着,“砰砰叭叭”的枪声,便响成一个点儿……
原来,鬼子“阎王”并没有被杀死。
当陈瑛手里的铡刀劈下来时,“阎王”翻身一滚。陈瑛是立在床下面的,自然不十分得劲,又加上那女人尖叫了一声,心里发慌,刀刃一斜,便顺着“阎王”后脑勺和脊梁骨砸下来,把罗汉床的双层棕底硬是砸了个窟窿。虽说这一铡刀没有劈死“阎王”,但毕竟是刀重力猛,尽管隔着厚厚的棉被,却也砸得煞实不轻,一时间昏死过去……
“镇街虎”在西厢房,听得“阎王”惨叫一声,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敢则声,更不敢出门,吓得偎在炕旯旮里,两行牙齿只管捉对儿撕打……
那帮三本,一个个喝得烂醉,又打了半宿牌,睡得象死狗一般,哪里听得半点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阎王”从昏死中慢慢醒过来。睁眼一看,屋里的灯还亮着。地上,墙上,到处是血污。那个昨晚还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狂欢的大和民族的女性,此时却赤条条躺在血泊里。
这位大日本皇军的英雄,天皇陛下的忠实军官,从打他的两只脚踏上中国大陆,东征西讨,纵横乡里,只知道随心所欲地屠杀中国人,从未想到过竟有敢于杀他的中国人。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不得不让出合乎逻辑的结论: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掉!
“阎王”想到这,不由得一阵胆颤心裂。那抡着铡刀的中国人的影子,立刻出现在眼前。伸手摸摸,后脑勺突起核桃大个疙瘩,身子动一动,脊梁骨疼得就象千百根钢针钻心……
他害怕有人再在这个时侯闯进来,要了他的命,便咬着牙,挣扎着爬上床,从枕头底下摸出枪,对着窗户,“瞠瞠瞠”打出一梭子,脑袋一歪,又昏倒过去……
枪声一响,驻在东厢屋的三本,一个个从醉乡中惊醒,昏头涨脑地爬起来,摸起裤子往头上套,抓起帽
子往脚上蹬,你冲我撞,稀哩哗啦。好大一阵工夫,总算武装起来,却不敢出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门口、窗口一齐开火。子弹“扑扑”地穿过门窗射进西厢房里……
早吓得偎在炕旯旮里筛糠的“镇街虎”,光怕枪子儿不长眼,碰到他脑袋上,小矬个儿团让一堆,使劲地往墙角里塞去,只恨墙角上没留个窟窿眼儿;他老婆更力巴,光赤溜着屁股,藏头不顾腱地往炕道里钻……真是丑态毕露,洋相百出。
这么乱腾了一阵,天就快明了。
三本们见无人抵抗,这才勇敢地从屋里冲出来,从西厢屋把“镇街虎”拖出,臭骂一顿。然后,摘下两扇门板抬了死尸,绑一副担架抬了“阎王”,出了旗杆院,一路上鸣枪放炮地窜回据点。
“阎王”走后,“镇街虎”越想越害怕,就象热鏊子上的蚂蚁,一个劲地团团乱转。
他想,这次皇军在他家遭人暗算,能对他怎么样呢“阎王”会不会怀疑他里通八路呢会不会把他送到宪兵队审问呢要这,他这把老骨头就算撂上了!
“俗话说,‘破财免灾’。”大儿子王继文替他村长爹出谋划策道:“眼下,你快打点些礼品,就托乡长去据点走一趟。一来疏通疏通白翻译和郑中队长的关系,就是不能替咱说好话,起码别让他们暗地里使绊子。二来探听下园旺队长的口风。下一步该咋走,等乡长回来,摸清底细再说。”
王继武道:“‘假善人’是个白眼狼,没有他的好处,他能跑得给天看”
“当然,贾乡长这头少不了也得打点打点的。”
“那是何苦皇军在咱这吃了亏,他乡长也有不是,咱何必从他那儿绕弯子!”
“这你就不通了!园旺太君遭人暗算,毕竟是在咱家,担的责任不一样。再说,乡长比咱面子大,好说话。就是万一讲不下情,也有个回旋的余地”
“镇街虎”心里十分懊丧。他和“假善人”一向貌合神离,现在出了事,巴着人家下巴骨求情,未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他两手摸天,拿不出更好的章程。于是,只好狠狠心,打点一下,一清早便往贾家大院去了。
“阎王”在“镇街虎”家出事的消息,“假善人”已经知道了,是乡丁赵老大刚才来报告的。他既有点吃惊,又有点幸灾乐祸。吃惊的是,鬼子在这里出了事,他乡长也有干系;幸灾乐祸的是,案子幸亏发生在“镇街虎”家里,这小子平日里依仗着往据点跑得勤,与鬼子拉得近乎,便在村里耀武扬威,根本不把他这个上司放在眼里。每次据点里来人,“镇街虎”都抢先拉到家里吃喝,光招待费也不知揣了多少腰包。他在心里暗自冷笑道:“这次烧香引下鬼了,我看你王矬子怎么收拾!”
“假善人”正自沾沾自喜,门吱吼一声,“镇街虎”提着个小包走进来。“假善人”立刻记脸堆下笑来,招呼道:
“好早啊!太君他们都走了”
“镇街虎”把礼品放在八仙桌上,象死了爹似地苦丧着脸,说:
“唉!
别提了!
”
“怎么啦”“假善人”明知故问。
“镇街虎”还真当“假善人”不知道呢!因此,忙把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述说一遍。末了,才带着乞求的口吻说:
“这事还得请乡长到据点里解释一下,要不然,太君怪罪下来,咱大家都不好说话。”
刚才,“镇街虎”一进门,“假善人”已经料到八分来意,这会听他一说,心里便不由地冷笑一声:“你到底还有求我的时侯!”口里却说:“只要我能帮忙,还用你说。不过,这件事挺严重啊!恐怕……”
“来了!”“镇街虎”肚里道。他见“假善人”哼哼哈哈,心里十分恼火,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低声下气地说:“为了我王申一家老婆孩子,万望你乡长辛苦一趟。这里有五百块现洋,你拿去打点打点。”
说着,打开桌上包裹。“假善人”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心里洋洋得意,口里却说:
“咱们都是为皇军效力的人,我又是一乡之长。在你家出了这样大事,我还能袖手旁观说不得就得冒些风险,千方百计把事情压拍下。想来只要烂两个钱,问题不会很大。不过,郑中队长那里好说话,关键是白翻译,这家伙是个狠贼,花少了怕……”
“镇街虎”忙说:“只要把事情息了,花多少你情管说,我这就去拿。你这里——”
“我这里你不用打谱。都是自已人,只要没事,就是赔上个百儿八十的,我还趟得起。”
“你不割耳朵就玩高了!还给我往上赔”“镇街虎”肚里这么想,口里还是说:“当然,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让你白跑腿。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再有二百——三百吧!三百,你打量咋样”
“假善人”还想再讹他一下,又一转念,事情一次不可让得太绝。于是,嗯嗯半晌,才说:
“那你就快去打点,事情宜速不宜迟。反正到了那里,我见机而作,能少花个就少花个。实在不行,咱再想办法。”
“镇街虎”小矬个儿跑得还真不慢,不一会便拿来。“假善人”等他千恩万谢地走后,在心里骂声:“草包!”便将八百现洋打入腰包,只带了些酒肉礼品,骑上他的走马,颠颠地往义庄去了。
“假善人”来到据点,见三本中队长大麻子郑耀祖正在操场上集合队伍,便急忙拴下马,提了礼品,径直往“阎王”住处来。
现在,“阎王”刚刚服了镇疼药,穿着睡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昨天晚上,在贾舍庄发生的事,一直在他脑里转来转去。他感到后怕,他更感到恼火!要不是刚才城里联队长“狐狸”打来电话,调他的警备中队去河东配合扫荡,并严词训令他:“要戒暴躁,注意笼络人心”他是一定要在今天亲自带领人马血洗贾舍庄的。不杀它个鸡犬不留,他是难消这口恶气的。
正在这时,他的翻译白雪丰走进来,用日语向他报告,如果翻译成中国话,就是:
“队长,贾乡长看你来了。让他进来吗”
“阎王”听到“贾乡长”这几个字,立刻联想到抡着铡刀向他头上劈来的中国人,想到光赤溜地躺在血泊里的本国女性,头皮不由得一乍,胸中那股恶火腾地燃烧起来,从床上弹身坐起,恶狠狠地喝道:
“扫夷斯次来太考夷!”(注:日语音译:把他带进来!)
“假善人”在外面听见,心里“格登”一下。他虽然不懂日本话,不知道“阎王”说的是什么,但他从语气中断定,决非迎客之语,心道:“莫非把事情看简单了但愿别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在自已脚上。”“假善人”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细汗。直到白翻译出来,搡了他一把,示意让他进去,他这才定定神,掏出绢子擦擦汗,硬着头皮走进“阎王”卧室。
“假善人”走进屋里,见“阎王”记脸杀气,心里更加害怕,轻轻地叫声:“太君——”脊梁骨便不由得发软,身子慢慢地向前弯下去。
“阎王”瞥了“假善人”一眼,冷笑一声,口里咕噜一阵,白翻译翻译说:
“还没登门去请,你倒自动地来了!”
“假善人”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说:
“太君贵L有恙,贾某心实不安。”
白翻译立刻接着“阎王”的话翻译道:
“照这么说,太君要被土八路杀死,你贾大乡长的心才安了”
“假善人”不敢抬头,把身子再往低弯弯,按照肚里事先编排好的一套,为自已辩解道:
“太君,贾某为了‘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只差没把心肝掏出来!……昨天晚上,实是因为太君驾临寒庄,在下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到家就睡了。有人暗算太君,贾某实在是没有料到。”
“你的瞎话的讲!”“阎王”把眼一瞪,喝道:“你的私通八路,良心大大的坏了!”
“太君,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假善人”语音里带着哭腔说:“您知道,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队伍,共产党共产共妻,杀富济贫,和那些穷光蛋穿一条裤子。要不是皇军给俺作主,俺家祖上沤心沥血创立的家业,还不早晚让他们共了因此,我心里时常这样想:皇军就是我再生爹娘,我就是死一百个死,来世变马变驴,也难报答皇军的恩典!今天早晨,我听说太君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心里如通刀割一样难受,在家里说啥也坐不住了。这不一乌苏明就跑来了!……”
“那么,村长王的,里通八路”
“假善人”料到他这一关算过了,心里稍微松口气。本想给“镇街虎”不轻不沉攮上一棒槌,让“阎王”狠狠地惩治他一下,但看“阎王”这个举动,对自已也不信任,暗道:“在这种火口上,还是小心为妙,别画虎不成反类犬,把自已牵扯进去。”于是,忙把到口的话咽下,却改嘴说:“王村长是忠于皇军的,他决不会让出那种缺德的事来!这一点,我贾某敢拿脑袋担保!”
“阎王”冷笑一声,立刻要翻译照他的话翻译给“假善人”,说:
“照你的意思,你们都是忠心为帝国效忠的了土八路跑到你们家里,杀死了我的人,也是与你们毫无关系的了”
“假善人”忙说:“这件事虽然与贾某和王村长毫无牵连,不过,暗算太君的凶手却已经攥在我的手里!”
“阎王”一听,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上前揪住“假善人”的衣领,往起一提:
“你的快说!凶手的在哪里我的,马上带人去捉!”
“假善人”知道这句话抓住了“阎王”的心窍,刚才悬在腔子里的那颗心才咕咚落了地。他立刻不失时机地从被动转入主动,有胡子的嘴巴里奸笑一声,说:
“太君不必心急,他跑不了!不过,太君就这样对待一个忠心耿耿为皇军效力的人,我实在太遗憾!”
“阎王”被“假善人”“将”了这一军,不由得一阵尴尬,那抓住“假善人”衣领的手慢慢松开。在这一刹那间,他的上司的训令确实发生了效力。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忽然动了笼络人心之念,肚里道:“我要把这个能干的大乡长紧紧地抓在手里,并通过他,抓住凶手。然后,大大地杀他一批,把贾舍庄的老百姓彻底征服!”
“阎王”想到这,把肥猪般的胖身躯往床上一仰,“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阎王”为什么忽然放声大笑,“假善人”是不会知道的。但他从他那两条扫帚眉间的杀气,随着狂笑声云消雾散的变化中判断:看来这场戏他是要下台了,下头就看我贾某的了!
“假善人”想到这,不由得把腰杆直了直,把手里的礼品放在床头旁边的茶几上,在一把软垫儿座椅上大大方方地坐了,掏出一盒“白锡包”香烟,抽出一支,安在一只雕花的玉石烟嘴上,划火点着,慢慢地抽起来。透过从胡子嘴巴里吐出的烟纱,两只绿豆眼眨巴眨巴地观察着“阎王”的举动
“阎王”笑毕,从床上坐起,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假善人”说道:
“你既是忠心为帝国效力,太君大大的信任你。你的说,凶手土八路的在哪里”
“假善人”得意地坐在椅上,跷起二郎腿,摸摸胡子,挠挠头皮,然后,又深深地吸口烟,再慢慢地吐出来这么故意拿板弄势了一阵,才慢悠悠地说:
“依贾某之见,昨天夜里暗算太君的人,并不是土八路,而是贾舍庄的老百姓,很可能就是死掉的那个花姑
娘的男人。这个人名叫陈瑛,听说昨天上午,他从白坵一回家,就要拿着铡刀找太君拚命……”
“阎王”听白雪丰翻译出“铡刀”这个词,心里不由得打个寒颤。他立刻断定,“假善人”提供的情况是可靠的。因为,他从案发的现场分析到:“凶手”只有一人,而且肯定不是“土八路”。但他不愿意承认被一个普通老百姓杀死了他两个人,而他自已也差一点丧命的事实。他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将会大大有损于皇军的形象,削弱大日本帝国的威风,他的上司又要骂他无能,是饭桶,弄不好还要受军法处分。于是,他连忙摇摇头,说:
“不不不,凶手的老百姓的不是!贾舍庄土八路的有!”接着,又咕噜了一阵。
白雪丰立刻翻译出来:
“你刚才看见了没有太君已经命令集合队伍,要你给太君带路。太君说,他今天一定要踏平贾舍庄,杀个鸡犬不留!你看如何太君想听听你的意见。”
“假善人”信以为真,肚中暗暗吃了一惊。他断定,杀死日本女人和警备队哨兵的人一定是陈瑛。他本想暗暗供出凶手,一来表示他的忠心,为自已开销罪责;二来借这件事煞煞他“镇街虎”的威风。至于皇军把陈瑛怎么样,管自已屁事!但这一切,他必须干得巧妙,把自已屁股底下打扫干净」俗话说,“咬人的狗,不露齿”嘛!
他想,他今天要是带着皇军进村扫荡,后果是不难想象的。因为皇军再厉害,不可能把全庄人都杀光。有道是:“官逼民反”,“众怒难犯”。皇军杀了人,烧了房子,一扑罗屁股走了,他往哪儿走老百姓要和他算起账来,他有几个脑袋顶着他贾乐善绝不是那种管前不顾后的笨蛋!他绝不能干这种蠢事!但他又不敢表示不去,于是,便转弯抹角地说:
“太君,要是贾舍庄有土八路的话,我敢拿脑袋担保:也一定是那个叫陈瑛的内线,或者他就是一个地下的土八路。只要把他抓住,严刑审问,是不难找到他的通伙的……不过,今天可不行。太君昨晚在那儿吃了亏,那些土八路能不提防吗他们也是有胳膊有腿的呀!再说,眼下正
是初春时节,地里空荡荡的。太君这里兵马一动,站在俺
贾
舍庄围墙上就会看个一清二楚,人都一哄跑光了,咱们抓谁去……”
“阎王”道:“你的说,
怎么办”
“依我说吗”“假善人”接二连三地抽几口烟,用长指甲的大拇指,把烟蒂巴从雕花的玉石烟嘴上推掉,吹一吹,放进口袋里。然后,把椅子搬起,往“阎王”床边凑凑,把他早就想好的那条毒计,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末后得意地加以说明道:
“这条计策,叫让‘绝户计’。杀鸡给猴子看,叫那些老百姓们知道与皇军作对的下场!”
“阎王”听毕,哈哈大笑,拍着“假善人”的肩膀,夸奖道:“计策大大的好!你的,皇军顶好的参谋!”接着,又告诉白翻译:“大大的优待优待。”
“阎王”又是烟,又是茶的款待“假善人”,并向他请教征服人心的办法。“假善人”有问必答,讲的头头是道。
从“假善人”的治民术中,“阎王”进一步领会到上司严训的意义:宣抚——笼络人心,镇压——杀一儆百,这才是文武之道……
正是:
汉奸一条计,
百姓千重灾。
毕竟这条“绝户计”是什么玩艺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