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锤、程刚被一个细长个儿和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推推搡搡直押入林子深处,在一座小山包似的古坟前停住。
透过从松柏树枝隙中洒下的流银似的月光,赵铁锤、程刚看见:在一块石碑前,光达达长方形石供桌上,猴儿捣蒜的蹲着一个带短枪的人;在石供桌的旁边,倒剪双手捆缚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老头。
赵铁锤、程刚心中揣测:“眼前是伙什么人是汉奸、特务还是土匪、响马他们要把我们怎么处治……”
赵铁锤、程刚正疑惑间,就听虎背熊腰的汉子向石供桌上的那人报告说:
“大哥,抓住两个劫票的!”
石供桌上那个被称让大哥的人还没开口,却见那胖老头如通长虫咬了似的浑身一耸,立即跪爬着扑到石供桌旁,眼睛上蒙着黑布的胖脑袋乞怜地仰着,用颤抖的声音一叠声道: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三千块钱小意思,求求好汉放他们回去,让他们加倍送钱来……千万千万,高抬贵手……”
被称让大哥的汉子,身子一弹,从石供桌上跳下来,喝道:
“少啰嗦!既然来送命,老子就收下!”
说毕,大背起双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冲赵铁锤、程刚走过来,锥子般的目光直射在对方的脸上。
直到走到近前,赵铁锤、程刚方才看清这人面目:中等身材,耸眉毛,露睛眼,蒜头鼻子,疤拉脸;头戴防风暖帽,身穿直襟密纽扣紧身短打,腰系长缨穗宽幅扎包,披一领狐皮翻领长袍,十二分麻利彪悍!
赵铁锤、程刚肚中暗道:“看样子是一伙绑票的,是响马!”
——原来,旧社会,有些人作了孽或穷得实在混不下去,便纠集起一伙,夜间对一家财主或大买卖主发动突然袭击,架走他家的一名主要成员,然后写下一张字据
(票子),令其家属,于某日某时带多少钱去某地领人(回票)。如到期无人回票或劫票(用武力抢人),就要把捉去的人杀了(裂票)。这种人,与穷人毫无侵扰,因此,和土匪有区别。老百姓管他们叫“绑票的”或“绿林”、“响马”。
疤拉脸对着赵铁锤、程刚盯视一阵,开口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打铁匠。”赵铁锤、程刚答道。
“胡说!”虎背熊腰的汉子一旁喝道:“打铁匠还带枪!”
“枪是俺夺的鬼子的!”赵铁锤翻了那汉子一眼,抢白道:
“有本事上鬼子手里夺去,在这里拦路截劫算哪路英雄!”
虎背熊腰的汉子吃了窝脖,恼羞变怒,把手里的短枪抖了抖,骂道:
“他妈的!还敢强嘴老子崩了你!”
“慢!”疤拉脸挥挥手,上前抓住赵铁锤的肩膀,将头一摆,“走!到那边跟你说话!”
赵铁锤鼻子里哼一声,说道:
“别那么哧天唬地的,没啥了不起!”
疤拉脸将手一推,把赵铁锤推个踉跄:
“少废话,快走!”
程刚一见他们要拉走他的师傅,不由得火冒三丈,把胸膛一挺,说:
“要杀一块,何必搞那些鬼名堂!”
说着,就要跟师父走去。细长个儿把枪一伸挡住了他……
疤拉脸将赵铁锤推出一箭之地,突然停住,“哗啦”一声,手里的驳壳枪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冲赵铁锤眼前晃了几晃,耸眉毛下那一双露睛的眼睛直盯住赵铁锤的脸颊,半晌,方才开口道:
“黑汉,听着:现在我问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如说半句瞎话,记住,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听清了说!”
赵铁锤猜不透对方究竟葫芦里卖的啥药。眼见得这伙人定是要劫他们的枪,害他们的命。想到刚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武器又要丢了,想到在八路军张凤面前立下的誓言将化为泡影,甚至还要不明不自的死掉,赵铁锤心里不由得一阵火烧火燎,两只芒刺刺的小眼仇视地望着疤拉脸,反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疤拉脸道:“这个,你不必问!”
赵铁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赵铁锤恨恨地骂道:
“我知道你们是一伙汉奸!土匪!强盗!”
疤拉脸听了,并不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连声说道:
“骂得好!骂得痛快!可惜的是,你却骂错了人了。”
赵铁锤鼻子里哼一声,把脸拧向一边,心里话:“你少跟咱来这一套!”
疤拉脸笑道:“刚才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试试你的胆量。你们既是打铁匠,闯穷的,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难道还能自已的捶捣自已的眼”
说着,把枪关了保险,往腰里一插,上前给赵铁锤解了绑绳,温和地笑道:
“现在,你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赵铁锤依旧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面前疤拉脸的汉子,用手摸摸被绳子勒疼的胳膊腕,肚中自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
疤拉脸见他不说话,便试探着问:
“你是贾舍庄,名字叫赵大海,对吗”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就是赵大海!你待怎的”
“你真的大海哥!啊!大海哥,我到底见到你了,到底见到你了呀!”疤拉脸的汉子又惊又喜,眼里迸出泪花,猛地扑上去,紧紧地攥住赵铁锤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大海哥,你认不出我了吗在袁家楼袁大头的马棚里,不是你救的我吗我是宋大龙啊!”
“宋大龙!啊你是宋大龙!”
赵铁锤惊喜地叫起来,两只小眼一错不错地盯视着宋大龙那记是伤疤的脸颊,脑里顿时搅起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八年前。
一个残冬的夜晚,西北风卷着雪粒儿,一股劲地飞舞呼啸着。
和他爹在袁家楼财主袁大头家里让铁匠活的赵铁锤,从睡梦中一激灵惊醒,听得院里人声嘈杂,便悄悄地从爷儿俩睡觉的柴草棚里探头向外偷看。
只见写着大红“袁”字的灯笼亮光里,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拖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穷孩子,拥到大堂屋的水磨砖花墙的月台前头。
一个眼的打手头目,打躬作揖地向立在堂屋门口的袁大头报告:
“启大爷,抓住个盗贼!这小子刚才从后院墙上跳下来,从槽上拉了头骡子就走,被小的们拿住,专侯大爷发落!”
堂屋门口的月台上,狐狸皮大袄裹着的袁大头,恶狠狠地骂道:
“穷小子!给我拖下去,往死里打!”
说毕,象王八钻窝,把身子一缩,进屋里去了。
打手们如通接了圣旨、得了将令,发声喊,把那个穷孩子横拖竖拽地蜂拥着穿过二门,进了后院……
一会儿,便从后院里传来皮鞭打在人L上的“扑达扑达”的声音,搅着污秽的臭骂和凄厉的惨叫,在寒风凛冽的冬夜,给瑰丽堂皇的厅堂瓦舍涂上了一层阴森可怕的影子。
半个时辰以后,除了怒吼的风声,一切声音都停息了,青砖琉璃瓦的前后大院,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赵铁锤揣摸着:大概是因为打手们打累了,钻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也或许被打的那个穷孩子已经死了……
强烈的通情心,鼓动着柴草棚屋里的年轻铁匠。赵铁锤爬起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向黑森森的袁家后院摸去。
从后院马棚里透出的昏暗的灯光里,赵铁锤看见,穷孩子那一双赤着的双脚离开着地面,光脊梁上印记了蛛网似的血痕,小脑袋耷拉着埋在胸前,细皮条拴住两手,身子象萝卜干似的挂在梁头上。
赵铁锤只觉得心脏猛地抽搐下,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将孩子拦腰抱住,扯开皮条上的扣子,从梁头上把穷孩子松下来,不管是死是活,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回到柴草棚屋里。
这时,赵铁锤的爹也醒了。劳累过度的聋老汉,一阵阵咳嗽着,在暗淡的豆油灯下,一双树根般的大手哆嗦地抚摸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孩子,不住地摇头叹息着。
赵铁锤紧锁双眉,
小眼睛里迸着怒火,
一声不吭。他把孩子揽在怀里,
用汗巾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血迹,
扯过破被盖在穷孩子身上……
过了一阵,穷孩子慢慢缓过气来,
慢慢睁大眼睛,
瘦括括的脸上,
蒜头鼻子抽动了几下,
耸眉毛下那一双露睛的眼睛,
望望聋老汉,
再望望赵铁锤,
好象在问:
我这是在哪你们是什么人
赵铁锤亲切地告诉穷孩子,他叫赵大海,是贾舍庄的,
在袁家揽工打铁,
晚了就宿在这儿。又问穷孩子,家是哪里叫什么名字
年轻轻的为啥不务正业,
干这种一个字(偷)的行当。
穷孩子弄清了眼前也是两个闯穷的人,便从赵铁锤怀里挣扎着坐起来,
眼里含着泪珠儿,
痛苦地诉述起他的不幸。
他说他是北边宋家屯的,
名叫宋大龙。他家原先有地,被袁大头霸占去了。他爹告到县衙门,谁知袁大头早掩了把,打通了关节。他爹打输了官司,气疯了。家里撂下一个病在炕上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母亲吃药,全家吃饭,
讨要无路,取借无门。他便试着出来抓一把,没想到就被逮住了。他要求赵铁锤还把他送回马棚里,天真而又倔强地说:
“又没把他家的骡子拉走,他们不敢把我整死的。你们把我弄了来,
被袁大头知道了,
会受连累呀!
”
赵铁锤是个硬眼汉子,
起小不知道眼泪咋个流法。无论遇到什么辛酸悲苦的景况,
他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但是,他却被这十几岁的孩子的一番话,感动得潮湿了眼睛。他知道,
乡村里有些偷偷摸摸的人,
专偷穷人家的东西,
偷鸡,摸鸭,
甚至锅碗瓢盆,
风匣筇篱也都拾掇去。因为,
穷人家少门没户,
常常用篱笆当墙,
就是有堵土墙,
也总是矮得可怜,
更谈不上养活看家护院的打手了。赵铁锤鄙弃这种人,即使他们也是穷人。因为穷人家丢把菜刀也是个不算小的灾难啊!
他常常在心里骂他们:“没出息的东西!有种的到财主家拉大骡子大马去,
那多来劲!
反正财主家丢匹骡马也损不了几根毫毛。”
他觉得,
眼前这孩子很有种,
很有志气,
很有穷人的骨头!
在生死关头,
他不低三下四地哀求救命,
甚至
首先想到的是怕连累别人,而自已甘愿去冒那种难以想象的风险。赵铁锤象喜欢所有具备这种宁折不曲的倔强性格的人一样喜欢他,
通情他,
亲切地说:
“小兄弟,
你年纪小,
没经过世面。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哪里财主心不毒
他们有钱有势,
又有官府给撑腰,
他们打死个把穷人,还不象宰只鸡一样轻巧
看今晚那势头,
你还想活出来吗”
大龙点点头,
说:
“我也知道他们轻饶不了。我寻思:
一人让事一人当,哪能平白无辜地连累好人”
赵铁锤忙说:“都是闯穷的,
说啥连累不连累你赵大哥也算一条汉子,不是那种势利小人!
不能见死不救,
把好人往火坑里填!
你擎管放心,
今日个晚上,你大哥就是豁上命,也要把你救出去……”
赵铁锤仄耳听听外面,
风刮得更大;
探头看看院里,
雪下得更猛。
夜,
一切都静悄悄的。
把自已的老羊皮大袄裹在孩子身上,
把腰里所有的钱都打扫上塞进大袄口袋里,
将大龙往胳肢窝里一挟,
赵铁锤冒着风雪,
轻轻地拉开大门,
溜出袁家大院……
就这样,
赵铁锤救了宋大龙。
这时侯,程刚也被松了绑,
从林子里走过来,
轻轻地叫声:“师傅!
”静静地在一边站住。
这一声唤,使赵铁锤猛地从回忆中醒过来。他眨眨小眼睛,
再看看眼前的疤拉脸汉子:
瘦削脸,
蒜头鼻子,
跟八年前的样子差不多,
只是在脸颊上增添了几条伤疤;
耸眉毛下那一双白的多、黑的少的露睛眼,滴溜滴溜地转动着,
显得更加精神,
更加倔强!
想到宋大龙的身世,赵铁锤接着刚才的回忆,
急切地问道:
“大龙,
你母亲和你弟弟都还好吧”
宋大龙叹口气,请赵铁锤、程刚在一株躺倒的枯树上坐了,
掏出烟卷儿,
递给赵铁锤一支,
自已嘴上叼一支,
划着火柴,
两个人点上烟,
抽着。宋大龙象八年前在袁大头家柴草棚里对亲人诉述他的不幸时那样,
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以后的遭际:
“说起来,
真是一言难尽哪!
就是那天黑夜,
你把我送出庄后,
我咬着牙,
忍着记身的伤疼,
顶着风雪,
连滚带地奔回家里。一看,
俺娘已经直挺挺地死在炕上了。我那两个弟弟,搂着娘的尸首,
爹一声娘一声地哭喊着。一看这个光景,
我心里难受得就象被猫爪子揪着一样!
我想:“爹疯了,
娘死了,
我就是当家的了,
我不能哭啊!
’我咬着牙忍住,
忍住,
可不知怎的,
鼻子一酸,
眼泪便哗哗地淌下来了。第二天,
由几个穷邻居的长辈相帮着,
用一领破草席捆了报,
在乱葬岗上扒个坑把俺娘埋葬了那工夫,
我才十六岁,
两个弟弟,
一个十五,
一个十四。怎么活呀
没法儿,
一人拖根枣条杆儿,
走东庄串西庄要饭吃呗!
白天要饱肚子,
夜晚,
不定在谁家门楼底下,
柴草垛跟下,
一滚就睡了。俗话说,‘饱暖生闲事,
饥寒受自然’。白天要不饱,
夜里,
饿得肚子咕咕叫,
哪里睡得着
便生着法儿,
到财主家里偷点东西换吃的……我有这么个主意:
不管多么艰难,
穷门寒户的人家说哈抓不得。为啥
小时侯,
我常看见一些要饭的到俺家要饭时,
俺爹俺娘总是拿出自家吃的饭来,
成个的窝窝,
成碗的粥打发。爹娘说,
他们也是要了半辈子饭的哩!
那些财主家,
宁肯把白面馍喂了猪,
垫了栏,
也不肯打发要饭的,
不光不打发,
还放狗咬人。只有那些穷人们,
才怜见那些和他们一样命运的人。天下穷人是一家嘛!
我相信爹娘的话是对的:
咱不能拿着打狗棍打要饭的呀!
后来,
俺兄弟三人,
被一个要武术的师傅收留让了徒弟。从此,
便流落江湖,
东奔西走,
明里卖艺糊口,
暗里也捎带干些绿林中的勾当。虽说是吃尽了人间的苦楚,却也慢慢地练得一身功夫。我二弟二虎,有一匹牛的力气。囫囵个的砖拿来,
用手一亏两截,百步取人,
百发百中。我三弟三彪,
是个长腿鹭鸶,
人送外号‘雁尾子’。风传他能跟着飞的雁跑,
不拉踹。这话是虚一点。实情是比平常人走的快得多,百十里路,
一夜取个来回,
两头不见太阳……”
程刚听着,
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趁宋大龙抽烟的时侯,忙问:
“你两个弟弟现在哪儿”
宋大龙笑道:“他们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刚才下你们枪的就是——不认识,
让你们吃了苦头了。”
赵铁锤也笑道:“没什么,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嘛!”
程刚道:“我猜,
那个膀大腰圆的一准是二虎,
那个细高个儿,
自然就是‘雁尾子’三彪了”
宋大龙道:“你算猜的不差,
那就是我那两个弟弟。”
“真了不起!
”程刚由衷地赞叹道:“宋大哥,
想来你的本事也一准不差。”
宋大龙道:“我虽说顶无能,
在打谷场上,
并排竖起一溜碌碌,我这一个扫堂腿打过去,
也准打倒个十条八条的。我兄弟三人,
虽比不上古书里说的那些绿林英雄,
侠客义士,
飞檐走壁如踹平地,却也窜墙越脊,
神出鬼没。我兄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那些肉头财主,某月某日前去‘拜访’。尽管他们预先怎么提防,我们也会准时把该拿的东西拿走……”
神话一般的故事,
象磁石一样吸引住赵铁锤和程刚。程刚简直听得入了神。他似乎忘记了这是在夜幕笼罩的柏树林子里,
象坐在谁家炕头上,
听人说《武松打虎》的段子一样,
两手托着下巴须,
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使化着
赵铁锤不停地抽着烟,
心里却在想:“真真是三只虎啊;可惜珍珠掺在鱼眼里,
宝贝显不出宝贝来。要是他们能参加进抗日队伍,为国家出力报效,
也不埋没了英雄!”
起先,
赵铁锤耳边也刮过有关宋氏三雄的传闻。什么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啦,
什么枪打飞雁、百发百中啦,
什么飞檐走壁、日行千里啦……他都是当作说书的段子去听的。他敬佩他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他从没完全相信过。他认为,
不管什么事,
经众口一传,
这个添枝,
那个加叶,
三传两传就传走了板了。常言说:“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神话般的人物就坐在自已眼前。他从他们的外貌上,
L魄里,
看不出多少与众不通,
但他从他们刚才鬼影一样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旋风般的下了他们的枪,
鹰抓小鸡似地把他们捆绑起来,
以致于使他们措手不及,
毫无招架之功的手段上,
他感觉到这宋氏三兄弟,
确乎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他肚里暗自打定主意:
一定要借这个关系,
拉他们走上正道。
赵铁锤、程刚开始继续听宋大龙讲下去:
“西边乌河沿上的芦花埠村,
有个吴清河老汉,
夫妇俩一生只有三个女儿。老汉一辈子老实巴脚,无用得象个泥菩萨,
推倒爬不起。离庄五里,
种着十几亩洼地。老汉带了老伴、闺女,
顶着记天星下地,
摸着一天黑归家,
汗珠儿一甩八瓣,
死里活里蹬跳一年,
到了收获季节,
庄稼还没熟透,先自被人家抢去一多半老汉没奈何,赌咒发誓要寻个撑门掌户的女婿。挑来挑去,
就相中了俺弟兄三个,
一齐招上门去让了养老女婿。从此,
俺兄弟有了依靠。想那浮萍浪迹的生涯,何时了结
再说,
这绿林中的勾当,
虽说来得痛快,
终究不是立身之计。自从有了家,俺弟兄就象飞鸟还窠,野兔归窝,
洗手洗脚,
改邪归正。土里爬泥里滚地务弄起庄稼来俗话说:‘好景不久。’鬼子来了以后,
在这乌河一带,
用刺刀逼着老百姓把地交出来,
从各乡抽来民伕,
挖沟培堰,拦河堵坝,
把乌河水引出来种稻子,
搞什么麦、稻两熟。说是打下粮食,按土地分成。你想啊,
净打各乡各村抓伕,
一无钱,
二无米,
还动不动挨枪托子,
谁肯下力干
稻秧往泥里一插算完。插得浅的,
水一灌便漂起来;
插得深的又月儿半载不缓苗。鬼子还用汽车拉来肥田粉,
叫往地里撒。老百姓一来不相信那些白面儿能管乎,
二来也不实心实意按鬼子指点的去办。只要鬼子和管稻田的汉奸一离影,
整袋的肥田粉就塞进烂泥里去了……到了秋天,
稻子熟了,
尽管种得二狼八蛋,
说啥也有几分收成啊!
这工夫,
鬼子又从各村抓来民伕,收割,
打场,
最后,把稻谷用汽车拉走,
给庄稼人留下的只是一堆一堆的稻草。可怜老百姓被逼得死的死,
逃的逃,
妻离子散,
卖儿卖女……”
宋大龙说到这,
停住了。他掏出烟卷,
接上一支,
大口大口地抽着。白色的烟雾团团地在他头顶上萦绕。显然是由于激愤,
两只眼睛睁大着,
显得白眼珠更大,
黑眼珠更小,脸上的伤疤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日他祖宗!
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
有这些狗豺狼当道,老百姓就甭想过安生日子!
”
程刚恨恨地站起来,
挥动着拳头,
口里咒骂着。
赵铁锤抑制住记腔的怒火,
拉程刚坐下,
带着煽动的口气,
说:
“光驾大街顶啥用
当亡国奴就这!
要活下去,
要挺起胸膛让人,
就得拿起枪杆子,
把鬼子打垮!
……”
这是从城里出来的路上,
张风说的一番话,
赵铁锤是有意识说给宋大龙听的。
关于鬼子在乌河一带试种稻田,
迫使大量庄稼人破产的事,
赵铁锤、程刚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为,
稻田的东端就离贾舍庄不远,
春夏交际的夜晚,
他们坐在家里的炕头上,就会很清晰的听到稻田里的蛙叫声。但他们还是专心地听宋大龙继续讲下去:
“这稻田虽说扯东到西几十里,
平素里却只有一个鬼子指导官,
一应事务全部归地方管辖。这鬼子开头总是骑着洋车,
一早从城里来,
日头西再骑车赶回城里去。后来,
稻田土安了据点,
也断不了黑夜在据点里鬼混。我心里话:
横竖就那么一个吊人,
就算他是八臂哪吒,
有啥了不起
我就不信他脑袋割下来能再长出一个!
俺兄弟仨一商量:‘干掉他!反正鬼子夺了咱的地,
咱也不能让他种安稳!
’于是,
俺把准他回城的机会,
埋伏在半道里,
把这家伙给结果了。俺兄弟得了这个鬼子的盒子枪,
胆子就更壮了。后来,
又到城里、辛店鬼子窝里转了转,
又弄到几支枪和不少子弹,
就又干起这绿林中的行当来……”
宋大龙打鬼子的事,
引起赵铁锤极大兴趣,
心里不住暗暗叫好。因此,对八年前到财主家拉大骡子的楞孩子,更增添了几分敬佩。
宋大龙呢,讲起打鬼子的故事,更加来了劲头。他把手里的烟卷巴儿一扔,
挽挽袖子,
眉飞色舞地说道:
“嘿!
要说打鬼子,
到鬼子窝里打转转,
这短枪可比你们那大盖子受使多了!俗话说:‘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短枪好带。就是大白天,往腰里这么一插,
谁也看不出来。碰上个一个俩的,
不管他在哪,
拖出来‘当当’几家伙,
撒鸭子一跑,
哈哈!
它纵有千军万马,
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有一回,
也是城里集。傍晌,我上‘财源’理发馆里讨水喝。一进门,
正碰见一个鬼子在理发,
盒子枪就挂在他脸前的墙上。这家伙把猪一样肥胖的身躯仰躺在转椅上,
跷着腿,
眯缝着眼,
好恣在!
那理发师傅穿一身月白罩衣,
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专心致志地给鬼子刮着腮帮子,
鼻子上,爷儿盖上,渗出一层汗珠儿,
怪可怜的。我心里一掂对,
便把枪从钱裕里掏出来了。理发师傅一看,吓了个魂不附L,
‘哎哟’一声,手里的刀子‘当啷’落在地上鬼子发觉大势不妙,
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
伸手去墙上抓枪,
嘿!
八月十五种豆子——他早晚了三秋了!
我这二拇指这么一扣,‘瞠’的一家伙,
一颗莲蓬子儿已经送进他的胖脑壳里,
登时脑浆迸流,
一头扎到转椅底下,
回他的东洋老家去了……”
“好!
干得好!
”赵铁锤喝彩道。
程刚忙问:“鬼子没逮你吗”
“哼!
他建
他建鬼去!
”宋大龙神气地说:
“我把那小子崩了以后,不慌不忙从墙上把盒子枪摘下来,
把枪从皮套里抽出来,
往钱褡里一装,
跳到当街,
吆喝一声:‘不好了,打死人了!
快跑啊!
’撒鸭子就溜了。这一下,集哄地炸了,赶集的人就象碰笼的鸟儿一样乱窜乱撞起来。等到鬼子发觉,
开始戒严抓人的工夫,
嘿!
咱已经早出城了!”
宋大龙说到这,
刷地从腰里把枪抽出来,
在手里掂了几掂,
得意地夸耀说:
“看!
这就是那次得的!
”
这是一支日本造龟盖盒子,
足足有八成新,
枪身上的烤蓝在月光底下闪闪地反光。赵铁锤把枪接过,
托在掌上,
反来掉去看了一阵,一面不住啧啧称赞。程刚也伸过脑袋,
两只贪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
口里连声赞道;
“好枪!
好枪!
”
说起打死肥猪似的鬼子,
赵铁锤忽然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胖老头,
把枪还给宋大龙,
随口问道:
“大龙,
里边绑着的那家伙是干啥的”
宋大龙道:“那不是袁大头吗!
”
“是他!”赵铁锤、程刚惊奇地说。
“可不是!
”宋大龙接着说:“说起袁大头家那青砖琉璃瓦的大院,可也不比从前了,
比早先阔多了!
就是你救我的第二年春上,
袁大头翻修后院,
大鱼吃小鱼,
霸占了两户人家的房子,
修起了花园,
盖了欢喜楼前年又修了一所跨院,住了区队。如今,
袁家大院出出入入多半成了带枪的人,可威风了!”
赵铁锤道:“袁大头这家伙真不是好玩艺!
先时,这里拉队伍的工夫,
征他几条枪打鬼子,
他不干。鬼子来了,
接着就跟鬼子勾搭上了。”
宋大龙道:“鬼子看他跟八路是对头,封了他个区长。芝麻粒大个小官,他就真个的抖起来了。今天抓人,
明天要东西,
把个五区的地都快踩塌了!”
“那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
”程刚问。
“那还不窝里抓鸡一样容易!”宋大龙轻蔑地说:
“昨天黑夜,
俺弟兄扮作区队巡夜的,
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这家伙正躺在炕上抽大烟呢,
就被俺一绳子掳来了。临走扔下张票子,说今夜四更,
拿三千块钱到这儿回票,
过期裂票。这些家伙全是些怕死鬼,
刀压在脖子上,
什么话都好说。他们平素里,
骑在老百姓脖子上拉屎尿尿,
鬼子一来,
他们抢在头里打着膏药旗奉迎。鬼子到处杀人放火,
他们躲进深宅大院里享清福。他妈的!
他们既然怕死,
也别打谱让他们枪对枪刀对刀地跟鬼子干,可也得挤出点油水,
帮助穷人们度度春荒啊!……
“对!
这些个肉头,
就该这么整治!”程刚立刻
表示赞通,
说:
“抗日嘛!
就得有人出人,
有钱出钱。他要不出,就这么整!
反正他们把宅子地搭上,
也比拿着脑袋
摔打便宜。”
赵铁锤虽然没则声,
但在这点上,他和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现在正考虑如何说服宋大龙一块参加八路军独立营的事哩!
这时,宋大龙忽然想起什么大事似的,拍拍自已脑门,说:
“看我,净顾了扯天拉地的混说,还忘了问你们今黑夜干什么来着可别误了你们的正经事哩!啊!对了,我还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依我说,这鸡巴年头,打铁这营生,有啥干头起五更爬半夜,汗珠子一甩八瓣,也挣不了十仨二十六的,这且不说,鬼子欺,汉奸压,光狗日的气就吃不下!不如依小弟之见,干脆跟我们一起干算了!”
赵铁锤心里笑道:“我还没下说词,他倒先说起我来了!”于是,便把今晚怎么打酒馆,怎么被鬼子逮住,怎么被张凤救了,怎么从城里逃出来从头至尾,简要地述说一遍。特别把张凤如何大义勇为,如何枪发如神,如何沉着机智,如何料敌取胜……着实夸赞了一番。最后又说:
“那位八路通志说得好,一根麻线容易断,拧成绳子就结实了。抗战也是这个道理,要打垮日本强盗,解放全中国,靠少数人拚拚杀杀是不行的。想你兄弟三人,都有一身的武艺,为啥不参加八路军去那真是英雄用武之地,又堂堂正正,不强似干这绿林中的勾当”
宋大龙叹口气,说:
“我何尝没这样想过可一者,八路也是暗地里活动,不好找。二者,他们的纪律严明,一踏进门坎,就象孙悟空戴上紧箍咒,不自由,不自在,倒不如这么干痛快顺手。”
赵铁锤、程刚又好说歹说地动员了一番,宋大龙直是不肯,说:
“要干,就自已干!大海哥领头,俺兄弟仨算一个份儿,还有跟俺一块来的一个叫唐小二的。我再串通个十个八个的人也不犯难,保准没一个松包!这年头,有枪就是王!何苦伸着脖子往人家的扣子里钻”
…………
三个人正商量着,忽听远处有人咳嗽,歪着头仔细一看,只见月光底下,远远的有两条人影,走走停停,一步步朝这边林子走来。
正是:
遍地野草播火种,
漫天烽烟烧起来。
毕竟来的两个什么人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