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结果了?”
沈鹤朝抚了抚琴,铮铮的琴音流出,却又忽的停下,用手轻轻压着琴弦,直到琴音随风而逝。
“孙敬在亭江已有多年,向来是无功无过,并未有什么过往劣迹,也并未查出有与朝中官员联系。”
沈鹤朝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这个结果印证了他心中的某个猜测。
一个官员贪污至此却能瞒天过海,且不留下任何痕迹,与朝中官员亦查不出联系……
那只能说明,他身后之人势力滔天。
他那位二哥,还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若非孙敬犯蠢,贪心不足蛇吞象,贪了修河堤的钱,此事还不知要瞒多久。
就连如今东窗事发,至少表面上瞧着,与这位魏王殿下,亦无半分干系,而他的一切猜测,也便只是猜测。
不过,这样一来,为了保全自已,孙敬,便只能是一颗废子,他的那位皇兄,可不会,也不敢出手保他。
沈鹤朝面上笑意淡淡,轻抚着琴,一不留神,指上划出一道血痕,他看着慢慢渗出的殷红,面上的笑意隐去。
“利用人利用得狠了,可是会遭反噬的。”
况且,那些钱去了哪儿,可是件大事。
他可不是善类,也学不会坐以待毙。
“顺藤摸瓜,往深里挖,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是。”
——
亭江修缮的事情并不算太大,孟归宁也不必从头跟到尾,朝廷派来的人到了,她便启程返回京城。
这一路上行程并不急,孟归宁便先到了婺州,将先前遗留下的事情办完,才又动身。
“这一路上,风景倒是不错。”
“是。”南纪仍旧是寡言少语,面上并未有任何表情。
孟归宁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只是淡淡开口,“可有回复?”
“只有一句话‘此事我已知晓,让她少安勿躁。’”
“那便将此事放与他,告诉南律,将先前查到的通通交给他,然后放手,避开皇室之事。”
入夜,孟归宁寻了间驿馆住着,正凝神思索着前几日发生的事,却听敲门声响。
“进。”
南纪推门进来,拱手作揖,微垂着头,“有客来访。”
“客?”孟归宁抬起头,眼神微闪,“稀客?”
“常客,”南纪一顿,接着补充道,“旧识。”
孟归宁起身,提起案上的剑,大步向外走去,“走吧,送客。”
庭院里一片沉寂,梧桐树不时摇晃,烛火闪烁。
比起说沉寂,倒不如说是……死寂。
孟归宁自顾自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斟了一杯茶,细细品着。
院中仍旧是没什么响动,只有梧桐树不时的轻晃。
不知喝了几杯茶,孟归宁渐渐没了耐心,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随即拿起茶杯,手中一用力,茶杯飞出碰在树上应声而碎,梧桐叶簌簌地落下。
伴着叶落,院内忽的出现一伙身着夜行衣的人。
孟归宁抬眼看他们,只一眼,便又将视线放回桌上的长剑。
“只这几个人,还真是看不起我。”
说着,孟归宁笑意敛去,眼神中带上几分凌厉。
“要打,便堂堂正正地打,何必在那故弄玄虚,没的丢人现眼。”
似是被她的话激怒,那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孟归宁提着剑起身,看着剑鞘上闪过的白光,“南纪,去备棺材,还有,处理好。”
客栈里人多眼杂,处理了,她才好办事。
话音刚落,暗处的人便不见了踪影。
“怎么?这就开始交代后事了?”见状,为首的人趁机出声嘲讽。
在他看来,便是加上南纪,只此二人也绝对抵挡不住,何况此时还只剩了一个。
孟归宁看向开口的人,笑意渐深,“是啊,交代你们的后事。”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闪过,孟归宁侧身躲过,将剑鞘扔向一边,手握着剑柄将剑取出,只一刹,两柄剑对上,发出锵锵的声音,尤为刺耳。
对方明显不认为她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本事,直到被她狠狠压制才用全力,却为时已晚,只能堪堪防御。
四周人围了上来,孟归宁手中猛的用力,那人被震退,只觉手心发麻。
孟归宁足下用力,一跃而起,落在人群外边,又趁着他们没反应,挥剑刺去,一片殷红飞溅,落在身上。
孟归宁抹了抹手上的血迹,看向他们,“继续。”
那些人明显被镇住,却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那副凶狠的模样,挥着剑冲向她。
“死士?”孟归宁神色自若,语气中却带上几分凝重,“有趣。”
“看来是放不过你们了……”
说着,孟归宁便举剑迎了上去。
看着向她冲来的人,孟归宁提剑将攻击挡下,耳边传来轻响,又是一个侧身躲过,抬脚用力,那人便往后狠狠倒在地上。
紧接着,孟归宁看向眼前的人,趁他不意,猛的躲开,便见他整个人猛的向前一倾,只一剑,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看着向她扑来仿若无穷无尽的人,孟归宁握着剑的手一紧,便再迎了上去。
这群人武功不低,虽不及她,在普通人中已是佼佼者,更何况是一群人一拥而上。
孟归宁只是不停的挥着剑,院中倒下的人愈来愈多。
如此情境,便是孟归宁,亦觉有些疲惫。
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她才将剑抛下,闭上眼,调整呼吸。
“少主。”
“可处理了?”孟归宁睁开眼,直起身,又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模样。
“驿馆内绝不会有人知晓,院外潜伏的弓箭手亦被尽数绞杀,您的衣服此刻已在房内,还有,有人在房内等您。”
“等我?”孟归宁抬眼看向亮着烛火的房间,有些无奈,“还让不让我休息了。”
说着,孟归宁摸了摸身上黏腻的血,只觉难受的紧,抛下一句话便径直向内走去。
“处理了。”
“是。”
房内烛光暗淡,一道玄色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案前,百无聊赖的转着茶杯。
“有事待会儿再说。”孟归宁上前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随即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有些怪异,却仍是将茶咽了下去,抛下一句话,提起桌上的包袱,便又走了出去。
沈鹤朝坐在原地,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只觉话到嘴边说不出口,难受得很。
夜色暗涌,慢慢的侵蚀着光明,房内的蜡烛已是燃了一半,因着没人挑灯芯,显得极为暗淡,却是这房内唯一的光亮。
沈鹤朝正望着窗外出神,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不由得转身,却是愣住。
“你把我晾在这儿,只是为了沐浴更衣?”
孟归宁听出沈鹤朝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是自得的坐下,“的确。”
沈鹤朝只觉心中一言难尽,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位孟少卿,说谨慎,也时常让出一些令人意料之外的事;可若说胆大,她却又谨慎得很。
“你离开京城到这来找我,应不是来关心我何时沐浴的才是。”
“你看看这个。”沈鹤朝神色严肃起来,推出一封信。
“平昭……襄阳长公主的封地?”孟归宁只一眼,便瞟到了信上的几个词。
“是。”
“他们的手能伸到那去?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些。”孟归宁看着他开口。
“今时不通往日,姑姑昔日受的旧伤不时复发,如今她的身L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沈鹤朝有些欲言又止。
“那位南聿陛下?”
沈鹤朝抬头看她,最终点了点头。
虽说襄阳长公主是他的姑姑,可事实上,她只比他大了七个年岁,故而当年的事他知晓的不少。
当年襄阳长公主还只是熙华公主时,便是那般的鲜衣怒马,肆意张扬而又惊才绝艳,绝不输于任何一位諭阳男儿。
想到这,沈鹤朝抬起头看了看孟归宁。
好像,她们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
“也的确是可惜。”
相知相惜却不得不处于对立面,最后成了彼此的过客,没人知晓这位襄阳长公主与那位南聿陛下之间究竟是知已,亦或是……恋人。
只知晓,天妒英才,那位南聿陛下年少登基,虽在位不久,却成了南聿此后历代帝王永不可攀越的一座高山。
而后人对他的记载,便只有《南聿史·永澂帝传》中的短短一段话,尚不足百字——
“永澂帝沈汜,字胥澂,玄珩二十年生人,永澂十年急病而崩,一世未娶,后承帝愿,葬于南聿諭阳交界砚郕山。”
后世称以‘其才万世未及,其功万世难成’。
可那又如何?
他的一生如昙花一现般短瞬,后人对他的评价再高,也不过是对前人已逝的慨叹罢了。
而那位襄阳长公主,在他崩逝后,身子便一日日败了下去。
“若他还在,这天下,绝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说正事,”孟归宁用手点了点桌上的信,“信上说的运往梁州,莫不是……”
“是,”沈鹤朝知晓她未尽之意,开口应下,“这些便是孙敬其余所贪之财的去处。”
“你应该知晓我不会插手皇室之事,”孟归宁面色有些怪异,“我以为,你当日找我,只是为了要立场,而不是要帮手。”
“的确,”沈鹤朝接口,“此事不用你插手,但我在梁州并未有太多部署,追查起来极费时间,没有多余的人手,需得借你的人传消息。”
“听你的口气,该是和长公主极为熟稔,为何不借她的人?”
“姑姑此时正在静养,不好叨扰,更何况,自那时以来,她对梁州事务便放松了许多,没人知晓她手下的人,是否生出了二心。”
孟归宁不置可否,却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你如何知晓我在梁州有部署?”
沈鹤朝看着她,半晌,淡淡开口,“萧承邺。”
孟归宁心头一震,心头一股子寒意升腾而起。
萧承邺是驻扎在梁州的守城将领,虽是她的人,但这一步棋在许多年前便开始下,她也是继任家主后才知晓,也尚未与他有过联系。
“你既查出他,便说明你在梁州部署不容小觑,何必要动用我的人。”
“孟少卿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恐怕不用我明说,你也知晓。”沈鹤朝将信从她手心抽出,慢慢折好,收入袖中。
孟归宁看着他,心下犹豫。
她自然知晓他是要试探她,也是为了将她彻底拉上他这条船,但涉及朝廷,此事非通小可,她不敢冒险。
更何况,平昭多平原,物产丰饶,唯梁州多山,幕后之人非要选在此地,也不过是为了其山多而物饶这一点。
山多物饶,最适宜——养私兵。
但……
沈鹤朝并未催她,只是任她思索,自已则在一旁品茶。
“你应该知晓我所愿。”
“知晓,”沈鹤朝轻笑着开口,“但,自明坛寺一叙来,你便让出了选择,此事,在你与我写信时,便该意识到了。”
“你忠于諭阳,却绝非一个忠君之人,也绝不是一个所谓的清正之臣。”
孟归宁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看向他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深色。
良久,她放在桌下的手松开,深呼了一口气,“只要传消息的话……我会让南律将名单及联络方式交于你。”
沈鹤朝面上绽开笑意,从此刻开始,他与她,才算是真正绑在了一条船上。
“那是自然,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