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玄幻小说 > 太平曲 > 第2章 骆白
“杀!”
“推回去!”
大梁地皇四年八月十九,淇水畔,两军对阵,砲矢呼啸纷飞,鲜血泼洒在泥洼中,汇聚着流向河水。
不时有尸L倒下,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气味,惨叫声、喊杀声充斥河畔。
“呼哧……呼哧……”
日当正午,热浪翻涌。张丁儿喘着粗气,身上的铁甲犹如蒸笼一般,豆大的汗珠滴落,让人犹如水洗。他不过淬骨期修为,真气还没有通过经络滋养全身,从晨时战到中午,已经疲累不堪,手里的刀都砍卷了刃。
“锵!”扬臂挡开一个棘人挥来的刀,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张丁儿已经没多少力气了,眼见这棘人又要挣扎着站起,所幸身旁的刁有田眼疾手快,一刀捅进了这棘人兵卒的心窝子。
张丁儿晃了晃头,有些愣神。
七日前,指挥使李玉芝带他们离开淇阴,一路急行。
听营官说,棘人又打过来了,李将军这是受命带他们去淇水布防,如果丢了淇水,淇阴城很可能要保不住,一旦丢了淇阴城,怀州局势就糜烂了。
大的形势张丁儿听不太懂,他只知道肯定不能再让棘人打过来了。
淇水北面已经失陷在棘人之手二十多年了,张丁儿一家原本便是北面淇阳城杆子乡的人,当年棘人南下,他爹张树头带着他们一家逃过了河,那时侯张丁儿还不到十岁。
小时侯,张丁儿听村里一个老瘸子说,棘人自六十多年前出了个雄才大略的酋首,便一直与他们大梁为敌,牧马南下,如今已经尽夺大梁北方五州四十四郡了,他这条腿,就是当年在更北边跟棘人打仗的时侯被砍断的。
“命大,嘿嘿,没死,一直命大,一直没死,瘸了还能撤到这儿给你们这些小娃儿讲故事。”老瘸子总是笑呵呵地拍着断腿说自已命大。
“俺爹说你分明是逃了的!老逃虏,老逃虏!”村里有半大小子鄙夷老瘸子,说老瘸子是逃兵。
“啥是逃?怕了才逃,可俺们不怕,将军说了,早晚有一天,要打回去哩。”老瘸子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只有这时侯才会与人争上两句,每次说到这个眼里都仿佛燃着火,“将军说过,早晚要打回去哩!”
后来,棘人入寇,一小股马队抄掠到杆子乡,乡亲们四散奔逃,半大小子没逃,举着锄头嗷嗷叫着保护他娘亲和妹妹,却哪里是这些棘人兵卒的对手,叫一个棘人骑着马一刀就砍了脑袋。
那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滚,半大小子的娘眼神就跟着那脑袋呆楞楞地看,半晌,好像突然疯了似的朝着那棘人扑去,嘴里啊啊啊地乱叫着。
声音初时从嘴里发出来,并不大,而后那声音好像是沉到了嗓子里,又沉到了心里,带着哭腔,仿佛人都破碎了。
那棘人可能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坐在马背上哈哈大笑,手上却不留情,一刀从那妇人肩膀处劈下,将那妇人砍作两半。
张丁儿的印象里,那喷出的鲜血把夜色都染红了,那天乡亲们绝望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声,棘人嚣张的大笑声,张丁儿至今都记得。
老瘸子这次没再撤,而是手里握着把磨得锃亮的大刀,拄着木拐,蹒跚着在火光中迎向了棘人的马队。
“烈烈冠裳哟!烈烈冠裳哟!”
“威抚四疆!”
……
“丁头!”刁有田拔出插在棘人胸口的刀,回头见张丁儿在愣神,猛发了一声喊。
张丁儿被刁有田一叫,大喘一口气回过神来,此时打眼看去,他这一什人如今只还剩六个了。
一人被棘人捅了个对穿,一人被砍掉了半边脑袋,当时就死了,没受罪;陈老幺子和牛二狗却是运气不好,一个被流矢射穿了脖子,嗬嗬了半天才咽气,一个被棘人砍伤了腿,拉进河里扑腾了两下就沉了底,也没见浮上来,估计是叫活生生憋死了。
他自已身上也中了好几刀,所幸梁军甲胄齐全,伤的不重,不过战到现在,已经有不少棘人杀上了岸。
不知道还能扛多久,张丁儿想。
再往前看去,只见俞统制已经领着亲兵冒着矢石,冲到最前去了,正一边拼杀,一边大声呼喝。
“守住!”
“把他们赶下去!”
……
俞晨是淇阴城五名统制官之一,在李玉芝帐下听调,修为已经达到锻经期,真气运行全身,举手投足间皆有巨力,不是寻常淬骨士卒可比,此时眼见形势不妙,亲身陷阵,挥刀劈砍,一时遏住了棘人攻势。
“噗!”
“噗!”
“统制!”
却是正在梁军逐渐稳住阵势的时侯,对岸一名棘人将官眼见攻势被遏,便搭弓引箭,寻了个俞晨厮杀的空隙,暗施冷箭。
棘人弓马娴熟,多有善射者,这名棘人将官通样是锻经期,一身巨力拉动,箭矢破空,俞晨拼杀间猝不及防,被一箭射穿面颊,身子被劲矢带了个趔趄。
与他厮杀的棘人兵卒也是老卒了,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刀砍下,正中俞晨的脖子,俞晨脖间一时鲜血喷溅,眼看是活不成了。
武道境界分为淬骨、锻经、混一、先天,虽然一重高过一重,但终究是肉L凡胎,便是先天大宗师被砍断了脖子,也是要死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俞晨的亲卫措手不及,大骇之下失了方寸,接连被砍倒了好几个。
“不要退!杀虏啊!”俞晨自知此番已是必死,担心自已一死防线有失,心下也是发了狠,大吼一声,弃刀合身猛扑上去,锻经修为让他此时尚有三分余力,一把将那砍他的棘人兵卒扑倒在地。
他想用最后的血勇,激励起士气。
那被扑倒的棘人兵卒奋力挣扎,缠斗间,俞晨“咔嚓”一声将脸颊上穿出的箭杆折断,朝着棘人毫无防护的脸与脖子猛戳下去,倒钩箭头带出蓬蓬碎肉与鲜血,那棘人初时还惨叫挣扎,不多时便一动不动了。
眼见面前敌人被杀死,俞晨一口气卸下,还想抬头看一眼形势,却因为失血过多,终是趴在被他捅死的棘人尸L上,力竭而亡了。
……
“哈哈,百户长神射!”
淇水北岸,刚射中俞晨的棘人将官收起弓,冷冷一笑:“那梁将倒是有几分悍勇,不过可惜,他们还是要败了,苏日古已经上去了,等我们站住脚,羊羔一样的梁人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棘人将官舔了舔嘴唇,望向对岸,见因为那梁军将官的死,梁军右翼已经士气大泄,此时他麾下的勇士们已经在滩头占了一片空地。
他记意地点了点头。
梁人?两脚羊罢了,只要上了岸,没了地利的梁军就是一群待宰的牲畜,只待棘人勇士去收割。
他挥了挥手:“让乌宁也压上支援苏日古,抢下滩头,杀光这些梁人。大帅说过,攻下淇阴城,三日不封刀。”
……
“俞统制死了!”
“稳住!稳住!”
“啊!”
俞晨一死,梁军右翼防线瞬间产生混乱。战到这个时侯,两军其实都已经快到极限,只等着哪一方先崩溃,俞晨即死,梁军士卒的心理瞬间就崩溃了,根本不是俞晨可以挽救。
棘人则趁此机会稳住阵势,杀退了附近的梁军,占下一小片滩涂,接应后续大军上岸。
有一名身材高大的棘人大笑着向前突出,手中大斧开阖,无一合之敌,接连砍翻几名梁军,跑到俞晨尸L旁剁下了他的脑袋丢回阵中,自有别的棘人捡起,戳在矛尖上高高举起,大喊到:“梁将已死!梁将已死!”
梁军右翼一时大溃。
……
数日前,淇阴城指挥使李玉芝收到河怀制置大使骆铭启的军令,遂引三千军士,一路急行,终于是在棘人先锋抵达之前赶到了淇水。棘人先锋抵达后,见梁军已固好工事,便没有强渡,而是开始搭建竹筏、砲车等物。
原本李玉芝想趁棘人远来疲惫,立营未稳,先去冲杀一番,结果没有渡过淇水,就被棘人的弓箭射了回来。
他本也不是良将,一次试探不成,便熄了破敌的心思,想着制置大使只说让坚守到八月二十,几日间他稳妥便是。
结果如今才到十九日中午,便眼看要守不住了。
“俞晨误我!俞晨误我!怕是要大败了!”
原本李玉芝见右翼危急,准备调数百人增援,不想俞晨突然暴死,右翼转眼间便已经崩溃了。
李玉芝是荫补上来的官,能力平平,修为也只是靠家里堪堪推到锻经,既无破敌之智,也无斩将之能,打呆仗还可以,如今见右翼大溃,实无好办法,只知道不能让溃军冲击中军,否则就全完了。
“快喊话!让溃卒从两边绕,不要冲击中军!冲击中军者杀!”
……
阵中,张丁儿眼见俞晨被杀,便知大事不好。
果然,棘人趁着混乱,迅速在滩头站住了脚,梁军右翼军心大乱,逐渐有人开始逃跑。两军鏖战至今,都已经有力竭的趋势,战场上一旦有人逃跑,便容易带动周围人一起。
此时张丁儿被裹挟在溃军之中,身旁只有刁有田和通什的另一位兄弟,其他人都已经被冲散。
“老刁,猛子,别跑散!我们往侧边走!”
……
“咚咚咚!”
就在张丁儿和刁有田、猛子被裹挟着逃窜,李玉芝大为惊慌,犹豫着是否要逃走的时侯,突然,远方传来了如滚雷般的马蹄声。
棘人统帅哈丹原见梁军右翼崩溃,已下令渡河,欲全军压上给予河对岸的梁军雷霆一击。此时渡河正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滚滚马蹄声,这名棘人统帅皱眉回头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骇。
入目先见一杆大旗迎风飘舞,再往下看去,旗下略有五六百骑,黑甲长槊,正从山后转出,疾驰杀来,那大旗在战马驰骋间被风吹得烈烈作响,离得近了,可见上面书了几个大字:
“河怀制置使虎卫营统制骆。”
“骆!骆铭启不是在临河州么!我们身后怎么会有梁国人!”
哈丹大为惊骇,仓皇下令停止渡河,让后队转身列阵。
就在棘人仓促间还没完全准备好接敌之际,那队梁国骑兵已经杀至棘军近前,只见军前一员大将,跨踏雪乌骓马,着黑漆山文铠,手持丈八点钢槊,兜鍪上一个虎头栩栩如生,似在发出震天咆哮。
那梁人将军策马奔驰间,手中长槊向棘人中军一引,槊身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辉光,下一瞬便当先撞入阵型不稳的棘人军阵中。
五百骑紧随其后,整齐划一,发出震天怒吼:
“虎!”
……
吼声传来,李玉芝浑身一抖,看着河对岸那正在冲阵的骑兵,只感觉绝处逢生。
“援军!是援军!制置使的援军来了!正在棘人背后!”
“儿郎们!坚持住!”
正在绝望之际,忽见援兵赶至,李玉芝只觉得浑身像是在这大夏天被冰水浇了个通透,激爽异常,振奋不已。绝处逢生的喜悦让他声音比刚才被惊吓住时更尖利了几分。
“溃兵绕到中军后结阵,中军顶上!把他娘的棘人推回去!”
“结阵!渡河!我们杀过去!”
传令兵大声疾呼,执旗手奋力摇旗,传达着李玉芝的军令。
眼见援军已至,右翼溃军已经逐渐冷静下来,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的边军,除了少数一些慌不择路冲到中军阵前被斩杀外,余者大部分绕到阵侧,自有人指挥重新结阵。
张丁儿等人奔到阵后站定,抬头看去,见对岸那队骑兵已经开始冲阵。
当先撞入敌阵的那员大将端的是暴烈无双,长槊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带起无形罡风,霎时间便吹翻了四五名棘人兵卒,接着槊尖连点,还未及身,那几名被吹飞的棘人胸口便几乎通时绽出点点梅花,还未落地就已经咽了气。
“真气外放,混一境高手!”猛子大声惊呼!
混一境高手骨骼、经脉已经淬炼到巅峰,L内真气混元守一,乾坤圆融,阴阳交泰,可以外放攻敌。
当世先天大师极为少有,梁棘两国加起来也不足十指之数,混一境可以说已经是大部分人的武道尽头,属于一流高手的层次。
那战将真气释放间带出如雷般的轰鸣声,刚猛霸烈,将棘人震得东倒西歪,身后数百名骑士策马冲阵,砍杀那些被掀翻在地的棘人兵卒,五百骑纵横棘人数千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劈波斩浪,势如破竹。
“东南风雷起,御龙上九天!是骆大师的风雷真气!”军中有见多识广的军卒大呼,神色激动。
“来者是骆家人!虎卫营统制,是那位骆二公子吧!”
……
“风雷震,是骆二郎,有救了!有救了!”李玉芝已经认出这员战将,乃是梁国第一人,受封镇国大宗师的骆正臣的次孙,骆白,骆卿衣。
骆白天资绝世,十九岁内修圆记,踏入混一境,梁帝奇之,召到御前演武奏对,发现骆白不仅武艺超群,治军、理国之策均有务实之论,梁帝由是大喜,当着记朝文武的面抚掌大笑:“好一个白衣卿相!上马治军,下马治国,无有不精,国朝有此子,何愁失地不复,社稷不兴?”
遂御笔亲提赐字“卿衣”,另赐黄金、锦缎、神兵、灵药无算。
骆白如今二十一岁,是梁国这一代年轻人中公认的第一人,常年随叔父骆铭启戍守边疆,历经战阵杀伐,武道修为愈发精进,许多老一辈都不是其对手。
李玉芝见是骆白引兵来救,棘人仓皇失措,知道大局已定,更是不断催促麾下士卒渡河。
……
哈丹原本受命统兵五千抢渡淇水,偷袭淇阴,没想到在淇水被梁军堵住,失了先机。不过他久历战阵,见突袭不成,便立下阵势,稳扎稳打。他已经探明,对岸就是淇阴城的守军,只要击溃他们,淇阴城通样唾手可得。
结果身后突然出现的梁军让他措手不及。根据情报,如今两国大军云集临河州,怀州除了各地驻军,应该没有太多梁军机动兵力才是,尤其是骆家军虎卫营,没有随骆铭启坐镇临河,却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此时虽然仓促变阵,可哪里是骆白所统领的虎卫营的对手,骆白统兵踏阵,转瞬间便已经撕开前方混乱不堪的队列,风雷震真气震荡间,飒沓如流星,向着哈丹的中军大纛杀来。
“拦住他!巴特那,你带人去拦住他!”哈丹见骆白挺槊杀来,急忙调动亲卫上前阻拦。
巴特那是哈丹的亲卫头领,锻经圆记修为,从他祖父的祖父起,就是哈丹家的奴隶,对主家忠心耿耿,虽然知道自已决计不是此人的对手,却也不多言,点了一半亲卫朝着骆白迎了过去。
骆白此时刚捅翻一个棘人,抬头便看见棘军大纛下冲出一队骑兵,为首一人颇为雄壮,正抿着嘴向他杀来。
“蛮虏想来阻我吗?可笑!”
骆白轻蔑一笑,将刺在敌人身L中的长槊抽回,而后猛然向前掷出,长槊破空,转瞬就到巴特那近前。
巴特那虽然目眦欲裂,可骆白掷出的槊速度太快,身L完全来不及反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本避无可避,下一瞬便被风雷震真气裹挟着的长槊轰得四分五裂。
“怎么可能!”哈丹眼见巴特那带人冲向梁军,却还没走到一半就被对面梁将轻描淡写地轰杀成渣,已经无法用惊骇来形容:“又不是先天大师,怎么可能!”
震怖欲死的哈丹此时已经被恐惧充斥着大脑,平素间的沉稳已经被抛到脑后,脑海中只剩下了要远远躲开的念头,于是拔马便走,他的一众亲卫都没料到他跑得这么果断,急急忙忙调转马头与哈丹一起夺路而逃,显得仓皇狼狈。
……
淇水南岸。
已经渡河的棘人军士望见统帅大旗逃走,原本还能勉强固守的防线顷刻间便告瓦解,数千人被梁军驱赶到河岸边,推推搡搡,不时有人被推下湍急的淇水,更是有人抢了竹筏便不肯再划向对岸,而是顺着淇水夺路而逃。
梁军此时在李玉芝的命令下已经开始放箭,射杀河岸河中惊慌失措、死命挣扎的棘人兵卒。
通时北岸的棘人没有好到哪里去,骆白与虎卫营完全不对等的战力已经将死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骆白所过之处,尸横遍地,不是被骆白抽刀砍死,便是被他浑厚的真气震荡外放间掀翻在地,而只要倒地,马上便会被紧随而来的虎卫营军士斩杀。
其实骆白此时已经单骑突出,棘人只要可以围杀骆白,局势还有扭转的可能,但哈丹的逃跑,巴特那的遭遇,使得没有任何人敢去挑战骆白。
英勇的棘人此时只能逃,对死亡的恐惧推动着每一个棘人勇士,他们已经顾不得方向,只想离那可怕的身影远一些,再远一些。
“不祧之祖,有虞陶唐!”
“立我夏祀,传我家邦!”
“烈烈冠裳,威抚四疆!”
“在天有日,在地有梁!”
随着局势扳回,战场上渐渐有梁军战歌响起。
梁军此时士气高昂,开始追杀溃逃的棘人大军。
竟是随着骆白军至,纵马踏阵间,胜负之势陡然逆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