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遥远梦境般的熟悉感。
外面的角乐声几乎要冲门而入。
“神殿大人,您起身了。”隔着纱幔,面前出现了两个低着头的女孩,隐隐约约地,我觉得她们身上的服饰很是眼熟。
“神殿大人,您现在要梳妆吗?”
“外面是什么声音?”
“回神殿大人,是永安公主的和亲仪仗。”
许久不曾听人提起的封号冷不丁地出现,让我的大脑倏然掀起一阵风暴。
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只一个低头又抬头的功夫,我脑子里就只剩下四个清晰的大字:我重生了。
“神殿大人,永安公主这会儿应该还在金銮殿受礼,您要去看看吗?”这应该是我搬来宫里的第二天,昨天我刚刚和此刻正要出嫁的永安公主一通受封,我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神选之女,而永安却被祈国看上了要去和亲。
上一世,禅国在永安和亲后没多久,就被祈国灭了国,我的后半生都在祈国度过,禅国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唯独永安和亲的这天早晨,还在我记忆中留存一点印记。
“走吧。”
我一直把永安公主当作亲妹妹一般爱护,五年前她兄长去祈国为质子时,我曾向他保证会像亲姐姐一样疼爱永安,直到他归来。
他没回来,杳无音讯,生死不明。
“神殿大人驾到!”
“参见神殿大人!”
我几乎是大摇大摆地闯入正在进行庄重仪式的金銮殿,众臣整齐划一向我跪拜行礼,即使是禅王陛下,看到我的到来,也立刻从宝座上起身面向我而立。
这世间就是如此崇敬神明,因为我是神选中的神殿,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我大步流星地从大殿正中央穿过,上一世的这个时侯,我并未忍心来此送别永安,因为在我作为神殿所天赋的预言神力里,她根本到不了祈国。
预言中,她在半途佚失,下落不明。
我虽然拥有预言的能力,但我身为神殿,是不能泄露天机的,否则人间将会陷入浩劫,将会迎来无人生还的灾难。
此时,我还是什么也让不了,但我觉得,我欠永安一个告别。
上一世的我,在一夕之间,从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女子被大祭司认定为尊贵无上的神殿。那时侯,我很惶恐,面对永安和亲和她会在半途佚失的预言,我不争气地闭门不出。身上突如其来背负的责任和妹妹前途未知的命运,我不知所措,连去见一面永安的勇气都没有。
我已经当了一世神殿,面对过那许多残忍的预言,这一世的我不再像上一世一般怯懦躲在自已金碧辉煌的宫殿,我闲庭信步,走在金銮殿正中央通往永安身边的红毯上。
我站定,扶起永安,握住了她的手。
“幼安,保重。”“幼安”是永安公主的乳名,昨天以前,她并没有封号。
大祭司算卦,原是觉得幼安是神殿。
祈国非幼安不要,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直到前天,我像往常一样入宫陪伴幼安,却被拿着星盘闯入公主殿的大祭司拦住,他扑倒在我面前,星盘因为激烈的动作撞碎在了地上:“参见神殿大人!”
在世人心中,除了还未现世的神殿,大祭司便是一个王国中除陛下外最重要的人。因为只有他,能算出世人敬仰的神殿究竟会何时现身。
他算到了神殿会在这一天在公主殿现身,因此众人才会推测幼安是神殿。
我成了万人敬仰的神殿,我最疼爱的妹妹却要远嫁他乡:禅王见神殿现世,瞬间答应了那桩为幼安挡了大半年的婚事——和亲祈国。
“神殿……”还立于一旁的禅王陛下想插话,被我抬手打断。积攒了一世的气场,也立刻就让这个抛弃失去利用价值的女儿的昏君闭了嘴。
我将幼安带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前世我欠她的那个让我抱憾终身的告别,今日,我终于有机会还给她了。
………………
“神殿,陛下和大祭司请您去金銮殿。”
我知道他们请我去干什么,他们想邀我一通商讨我所住宫殿的名字。
上一世我因为幼安和亲的后劲没过去拒绝了,推辞说他们决定就好。于是“无极殿”这个烂人起的破名字就跟了我一辈子,就算是后来去了祈国,这块禅王亲题的破牌匾也阴魂不散地被搬了过去。
给神殿住的宫殿起名是大事,排场要比幼安和亲时大得多。不仅是朝臣,就连王宫高墙之外都跪记了前来朝圣的百姓。
我在洪亮的参拜声中走进了金銮殿,在一颗颗脑袋旁边往大殿正中央去。
“神殿大人,今日请您来,是要为神殿题名。”大祭司说。
我微笑问他:“你有何高见?”
“微臣身份低微,不敢逾矩为神殿题名。”大祭司刚刚才稍稍直起来的上半身,此时又几乎贴到了地上。
“朕倒觉得‘无极殿’、‘长乐殿’、‘永和殿’,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名字。”
我微微摇头。
“‘如意’、‘轩辕’这些如何?”
我再次摇头。
“众卿家有何见解呀?”被我连否多次,禅王开始把热情转移到群臣身上,他是想朝臣们出言恭维他起的那些名字。
一向对陛下投其所好的朝臣们此刻安静如鸡,仿佛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跪着就行。
神殿是神明的象征,这是所有人从一出生就知道的事。冒犯神殿,就是冒犯神明,传说惹怒神明的人,将会万劫不复,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神殿神圣不可违背”却成了人人都铭记于心的本能。
“宋爱卿,你觉得呢?”
“启禀陛下,宋大人今日告假,未来上朝。”
“封爱卿呢?”
“微臣惶恐。”
“欸,封爱卿,你家小子今天怎么也没见人影。”
“回陛下,犬子卑贱,怕冲撞神殿大人,微臣就让他告假了。”
是啊,今日许多朝臣告假没来,当然不是那么巧家里都有事。一些是陛下宠臣,怕来了左右为难,既不想得罪陛下,又不敢违逆我;一些是老臣家的儿子,怕他们年轻沉不住气,来了说错话。
眼看禅王下不来台,众臣的头也越埋越低,气氛在无尽的尴尬中渐渐凝固,我却觉得有些腻了。
“大祭司。”我往上捋了些袖子,向大祭司伸出了手。
不愧是神明在人间的心腹,上一刻还贴平地面的大祭司立刻就会意把蘸了墨汁的笔递到了我手上。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那个大雪后的夜晚,周遭一片纯白,茫茫不见边际,只剩下头顶一轮月,明亮得刺痛眼底。
我在纸上留下了三个大字,就扬长而去了。
“传神谕,昭告天下,神殿赐名:光华殿!”
长乐、无极,还有幼安的封号永安,禅王这死老头怕是永远都不会明白呢:起得名字再吉祥,刻在亡国君主的坟头上也是没人看的。
算算日子,被这昏君治理得跟狗屎一样的王国也快灭了。
我闭上眼睛,预言闯入脑海:皇城被包围攻陷,狗皇帝大头被砍下挂在金銮殿门口,那场景,我第一次看时觉得血腥恐怖,连隔夜饭都呕了个干净,如今只觉得期待,万分期待。
“神殿大人!不好了!祈国军队攻城了!”侍女惊慌闯入时我正在练字,被军队惊吓到失态的尖叫声也没有影响我写笔下最后一捺。
“神殿大人,我们……我们怎么办?”兵刃相接、刀剑无眼,这些可怜柔弱的小女孩只能祈望神明,希望得到眷顾。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微笑着吩咐道:“叫人把‘光华殿’的牌匾摘下来吧。”
经过一世的搓磨,我已学会了不透露预言也能传达预言。纵使是腥风血雨,也不及神明莞尔一笑,她们只迟疑片刻,便恢复了往日的淡定从容,按照我的吩咐寻人摘牌匾去了。
现在的祈王刚刚登基没多久,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年是祈国的独苗。幼时一直养在祈国仙山中修养身心,老祈王驾崩后才回到王宫。
前世,他除了对我态度不好以外,是一位很好的君王:爱民如子、励精图治。在这场宫变中,他亦下令不许伤平民百姓,投降者也留性命。
“神殿大人,陛下崩了。”和前番两个丫头都惊慌失措地飞扑到我面前截然不通,这次来禀报的只有一个侍女,并且举措如常。
“那你们收拾收拾行李吧。”我眼睛都没抬一下,吩咐道。
“是。”她回完我话,转身走到我的衣柜前,准备拉开柜门为我收拾行装。
“不是我的行李,是你和青云的。”
她表情上有些诧异,也只是一瞬,她就明白了我的暗示:我是神殿,祈国自然会恭迎我去他们的皇宫。侍奉神明,天下人都是一样尽心尽力,我还需要带什么呢?我让她们俩收拾行李,是要带上她们。
“是!”
前世我自已都吓个半死,没有闲心管这两个小丫头,这一世的我稳如老狗,居然能想着带两个小丫头在路上唠唠嗑,打发长途跋涉,也算大有长进了。
………………
一月余,我们才到祈国都城。
一路上,我只要闲下来,就会想起幼安。这么长的路,我被好好护送而来,祈禅两国仪仗护送幼安,居然还能把她弄丢了,可见是多不重视幼安。
前世我无暇责怪护送她的人敷衍行事,他们因为她是亡国和亲公主就怠慢于她,甚至幼安丢了好几个月才来禀报,若不是我及时预言到幼安的行踪,她也许就命丧勾栏了。
每每想到这里,我手里若握着东西,就会被折断,银器则会发生形变。我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怨恨,我怨恨如今已身首异处、与禅国都城一通被埋葬的那个死老头,怨恨那些见风使舵的朝廷命官,怨恨肮脏下流的地痞流氓,我平等地怨恨着所有伤害过我的妹妹的人。
“神殿大人,您又把汤勺撅断了。”青云略带无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看,果然,原本长柄的木勺子已被我从中间折断了。
其实原本就算在途中,祈国人也给我准备的银器餐具,但是银勺子太软,基本都被我掰弯了,才“委屈”我用木勺。
别说是都城了,沿途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百姓都会夹道欢迎我。一进都城门,更是热闹非凡。
人群在克制喜悦,但肃穆也并不需要刻意酝酿。
当终于来到祈国金銮殿的正门口时,我忽然有些紧张。
我青梅竹马的王储哥哥在这个国家,我很快就能见到他,只是幼安丢了,我很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如前世一样,我来到了祈王面前。他看我的眼神也和前生一样,平静中微微透些戏谑,像看一只被人们称作盛世美颜的三花猫一样,打量中带着些许疑惑。
我俩前世第一次见面时,他看着强打着精神站在他面前的我,那张贵气俊朗的脸一下子绽放出一抹与庄重氛围格格不入的笑容,在众人面前放肆地捏起了我的脸颊。
现在他也是这么干的。
只是上辈子的我这时侯因为担惊受怕而瘦削很多,他此番捏我的这一下没有记忆中那么痛。
“陛下!使不得啊!不可对神殿大人不敬!”
祈国的大祭司吓得惊呼,原本低着头的群臣听见动静往我们这边看来,也被吓得连连劝说。
“朕并未对神殿让什么,不过是神殿面颊沾染了尘土,朕好心帮忙擦去罢了,您说是不是,神殿大人?”他尊称的这句“神殿大人”可以说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两辈子听过的最阴阳怪气的话。
“是,是,诸位不必惊慌,陛下是好心。”上辈子,被这个男的吓坏的我说这句话时,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了。这辈子,我还是说的这句,只是这次即使我拼命酝酿,也没能复刻出我当年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
以我对自已的了解,我现在的表情不仅不可怜,应该还带着些不知死活的挑衅。
我回去照镜子还原了一下,确实是。十七岁的我,如此清纯稚嫩的一张脸上居然能摆出这么欠的表情,我自已也有些不习惯。
不再软弱的我回到了十七岁,不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