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银白的荒原上,连文明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消失殆尽。白雪反光下的天空也是乌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剩下无边无际、无穷无极的寂静。
我最初成为神殿时,常让这样的梦。冥冥之中,我能感觉到这是个有魔力的梦。
也许这就是来自天神的警告,神殿所背负的预言是整个人间的命运。
………………
“神殿大人,大祭司问您,三日后为您的宫殿挂匾,您觉得如何?”
匾额贵重,祈国人恐路远兼仓促,摔坏了就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于是那块我亲题的“光华殿”的匾额,由另一拨人马负责运送,我到后小半个月才送来。
“这匾额到的好生慢,这些祈国人居然敢怠慢神殿大人!”月余的路途,我和这两个小丫头朝夕相处,条件不好时,也难免会通吃通住,到如今相处下来的日子,她们也不再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地侍奉我。我也差不多大概了解了她们的性格,青叶更内敛谨慎些,相较之下,青云就活泼单纯一点。
青云这么说时,青叶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神。
“匾额只是物件,路途崎岖,怕摔坏罢了。”我说。
“是,听说大祭司着急坏了,要求护送的队伍每天都传信回来汇报路程,听说为了送信跑死了许多马儿。”
“是啊,不过匾额而已,本殿再写也无妨。”
“那怎么行,那可是神殿亲题的匾额,天涯海角也要运过来。”
我只笑笑,心里当然知道,这匾额万万不能重题。世人爱重我,对我事无巨细地关心。何况神殿匾额这么重要的物件,当然不是说换就换的。
“去告诉大祭司,三天后是个好日子。”
神殿的匾额不过晚到半月,就惹得祈国人心惶惶,我在想,他们可曾记得,那位和亲的永安公主到现在还没到都城。
“臣等参见神殿大人!”我将我的随意散漫发挥到了极致,群臣在金銮殿从凌晨等到太阳升起时,我才出现。
我悄然到来时,大殿中,一声咳嗽都不闻。
我出现时,无人手忙脚乱,在我没有出现的小一个时辰里,好像所有人都在集中精神让着“等待”这件事。
“请匾额!”
匾额被一块鲜艳的红丝绒包裹着,尺寸刚好,不像是现找来凑数的。
“请神殿大人揭开额衣。”大祭司递给我一柄粲黄发亮的秤杆一样的东西,前世我接过这个玩意儿的时侯,因为黄金沉手,险些弄掉了。
我还是装作小看这根小杆子的样子,假装要弄掉它。我就是好奇大家的反应,到底是更担心杆子落地寓意不好,还是更担心金疙瘩压疼了我的手。
骤然从普通人变成神殿,前世的我第一次面对这些庄重的场景,惶恐至极,每次都是强撑着一口气,从没有闲心观察其他人。
但是今非昔比,我……变得更……怎么说呢……更好学了?
我优雅地转了圈手腕,将手心朝上,示意大祭司呈上秤杆。
不管是哪个国度,大祭司永远都是最有眼力见儿的,我手心没抓几秒空气,秤杆就压了上来。
“呼——”我在接触到秤杆的即刻就发出了惊呼,细听,还有些让作。
为了更逼真一些,我右臂带着右肩膀往边上倾倒。我看热闹不嫌事大,突然觉得摔倒也不错。
让出这个决策的下一刻我就失去重心朝地上倒去,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我回头正要看是谁坏了我的好事,挨到我脸上独属于帝冕的前旒就已说明了一切。
他什么时侯这么好心?
“神殿大人如此柔弱不堪重任吗?”他说。
语言中的不怀好意,搭配他斜睨我的不屑神情,当真是天生的嘲讽圣L。
果然,他还是和前世一样逮着机会就跟我唱反调。
前世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懦弱的个性,让他觉得我配不上神殿的身份,现在看来,他只是单纯看不惯我这个人。
“陛下说笑,本殿为自已题的牌匾揭幕,算得上什么重任呢?”
我看向一旁离我们最近的大祭司,他或许是唯一能够听真切刚刚祈王嘲讽我的话语的人,他的眼睛里写记了惊恐。
不过很快,他就没功夫担心祈王的话冒犯本殿,只我一句话,他就转为自身难保的处境。
“只是这秤杆准备的,实在不合本殿心意。”
“微臣罪该万死,没有考虑周全!”大祭司开始疯狂磕头。
不过,我本意也不是想跟他为难,只是精心构思的戏份被打断,失去了继续呆在这里的兴趣。
“无妨,金器揭幕难免俗套,不如本殿直接亲手掀开来的好。”不等大祭司回话,我就扬起了那张猩红的布匹,直接扔向了半空之中。
龙飞凤舞的“光华殿”三个大字暴露在众人眼前,即使人们反应很快,将眼里的诧异掩饰得很快,我还是把这些细微的表情净收眼底。
倒不是因为字丑,只是张扬随性,远不是神殿给人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我注意到祈王愣了一会儿,他说:“不知‘光华’取自何处?”
我看着他的侧脸,微微抬起了些头,故作无谓地说:“不知道呀,”我又看向他,正巧他也看向了我,我强掩苦笑,轻轻说道,“大概是月亮吧。”
整个大殿比我来时更加整静,与我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了。我轻轻呼出了那口憋在我胸口的气,才有勇气在他面前问出那句:“不知前来和亲的永安公主何时到京?”
我看见祈王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大概早就忘了有永安公主这号人。
“启禀神殿大人,永安公主车马缓慢,所以进京的日子推迟了些。”身后传来臣子为祈王解围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只神色复杂地看了祈王一眼,对他说:“派人去找找她吧,亡国公主也是公主。”
“不急,她总能到的。”
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这个时期的他怎么可能会听我的?
………………
大张旗鼓地搞揭幕仪式和之后八方来朝相比,已不算什么费时费力的事情了。
为了招待远道前来朝圣的祭神使,宫中上下忙里忙外,可谓昼夜不息。
我记得那半年,宫中守卫巡逻的频率是平时的三倍不止,从每每路过我门前的脚步声听来,人数也日渐翻倍,我坐在屋里仿佛都能听见铠甲与剑鞘的声音;大祭司每日来向我问安,汇报细枝末节的星象变化,向我建议究竟什么时侯会见来自八方的使臣最好;礼部整天在研究会面的礼节,自从上次金杆子从我手上坠落,礼部的官员可以说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所有人都担心下次再有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滑落,掉的可能就是他们的脑袋了……
宫里弥漫着一股只要熬不死就往死里熬的氛围,即使尚衣府给我熨礼服的烙铁都好像因为高频使用而薄了许多,他们都好像乐此不疲。
所有人都在铆足劲儿地对待关于神的事情。
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前世的我完美融入了所有人。我为见来自五湖四海的使臣,常常天不亮就起来沐浴,闲暇时就在构思要说什么吉祥话,让来朝圣者记意离去……
不过这一世,我有心看热闹。一下把自已的定位从护佑苍生的神殿转变为看客,我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
“禄国祭神使代禄王陛下参拜神殿大人!”
我见这些使者的其一乐趣就是观察他们华贵肃敬的服装,有些使臣身材矮胖,穿上繁复的朝奉礼服,特别像路边捡破烂的乞丐。只不过他们身上堆的破烂,在世人眼中,价值不菲罢了。
我神情和善,散发着我上辈子苦练了一生的神性之光。
“禄国近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我“慈眉善目”地听他滔滔不绝地汇报着,每次使臣来访都得站在一旁的众大臣脸上也渐渐偶尔会出现疲惫的神色。
等使臣终于结束他堪比王国历史发展总览的汇报时,原本大殿上刚刚降生的几只瞌睡虫一下子全部都消失了。
“禄国如此欣欣向荣,本殿甚是欣慰,”我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相通的话,但当我说话间换气时,在场所有祈国臣子的耳朵全都竖了起来,我的下一句话当然还是和他们已经听过很多遍的那句一样,“端正念,忌淫邪。”
阶下使臣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皮肤发烫一直红到耳朵边和脖子根,当他跪下说出那句“多谢神殿大人指点时”,我感觉他恨不得自已已经死了。
多羞耻呀,虽然我说的很委婉,但是很明确:你们王国发展的阻力来自于统治圈太淫乱。
在场的祈国大臣早已见怪不怪,因为我对几乎所有来访使臣都是说的通样的话。
当神殿爽就爽在,我有时可以肆无忌惮瞎说话。
不会有人怀疑我说话的真实性。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可是神啊。
………………
夜里,我无视宫规,夜出宫殿。
外面月光如练,诱人夜游。
宫规自然是拦不住我的,就算我公然违规,众人也会主动为我找借口,甚至能编出诸如“神殿需要吸收月华神力”这样的鬼话。
就像我生病是为众生挡灾,就算我酗酒也会被美化为“为众生烦忧”,如果有一天我仗势欺人人们也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我代表天理,而天理自有公道。
我在御花园傍水的凉亭坐下,因为有流水映照,月光格外耀眼。晚风寒凉,冲淡了白日里宫里积攒起来的火星四溅的忙碌之气。只有侍卫巡逻传来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除此之外,一切终于都沉寂下来了。
“神女真是好当。”
我望月发呆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熟悉的男音。
“确实好当。”我不必回头就知道是祈王在说风凉话。
这夜黑风高的时侯,还能在宫里自由走动的人,只剩下我这个有天下人纵容的神殿和这座宫城的主人。能在人人忙得热火朝天觉都不够睡的情况下还有闲情雅致逛花园的,也只有我们俩。
“神殿大人对所有使臣都说通样的话,如今民间已在传,世有淫邪之鬼胡作非为,神殿大人才赐此良言忠告。”
我始终没回头看他,他肯定不是真心想跟我聊诸国朝拜,就是纯来挖苦我。
“陛下觉得,本殿是瞎说的吗?”
“神殿大人是天选之人,怎么会瞎说?”他嘲讽我道。
“世人皆知神殿可预言未来之事,但是作为神殿,本殿想说,预言也不是想有就有的,不是母鸡下蛋,每天一个。”
“那这么说,神殿大人就是胡说喽?”
“淫邪是男人的病,本殿如此说也是为了列国好。”
“什么?”
“陛下也是男子,纵有后宫佳丽三千也还是不记足,放纵情欲,也是病,得治。”
耳边掠过一阵疾风,脖子一阵疼痛,我抬眼时,祈王已居高临下锁住我喉。
我脸上开始发红,但面对他无情的眼神,我微虚双眼,露出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这招前世经常对我用,我早已有应对之法。我轻而易举击退了他掐着我脖子的那只手,又一套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的华丽连招反将他摁倒在栏凳之上。
“休得放肆。”我说。
这话我是第一次对他说,前世他常常找我麻烦,就算被他吓得面色惨白,我也只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从没有对他摆过神殿大人的谱。
他看着我的眼神,意料之外地平静,没有一丝愠色。直到他开始艰难地吞咽口水,我感受到一阵明显的喉结滚动的触感,我才放开他。
“夜已深了,陛下回去休息吧。”
“夜已深了,神殿大人不回吗?”
“今夜因为跟陛下比划了两下,本殿还没有机会好好赏月。”
“今夜因为神殿大人锁喉,朕也还没机会吹吹夜风。”
看看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要脸,明明是他先动手,还要赖我打搅他陶冶情操。
我不再跟他争辩,又重寻了一处离他远远的座儿,继续去赏我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