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再一次流落街头,贵阳的夜色里,十六年恍然一梦。
我在迷幻的霓虹灯下静静地走着,毫无目的,双眼迷离。那时我还多么年轻啊,如通一只孤独的鸟,飞过无数枝头,一只找食的鸟,一边低头觅食,一边向往天空,贫穷把我推向城市,我谋生的脚步踉踉跄跄。
这实在是有些糟糕,我感觉自已就像一只蚂蚁,高楼林立的城市就像一片森林,淹没了我,我每天就这样茫然地寻找栖身之地,白天寻找工作、晚上游荡在街头。九月的贵阳开始泛着一层寒意。霓虹闪烁之处,一片喧闹与繁华。无处安身的感觉让我倍加无助与孤单。为什么不回去呢?为什么不回到家乡去?只有我知道,我是回不去了。十多年前父亲忧伤的眼神告诉我,如果我回到农村,只有死路一条。我怀揣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就这样游荡在城市里寻找我的希望。
转过电信大楼,就是南明河。南明河穿城而过,使这座叫贵阳的城市充记妩媚。河边,穿插着无数条忽明忽暗的街道,其中有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小街,是我曾经光顾过的。那是一条地摊夜市,主要贩卖旧衣服、旧鞋袜和各种小物件。正是在这条小街上,在我无限落魄的日子里,平生第一次像小偷一样买了一条半新的长裤和一双皮鞋。在回小旅馆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换下脚上已裂口的皮鞋,把它飞快地甩进路边的垃圾箱,一只猫从垃圾堆里鼠窜而出。在这个饥饿的晚上,这只倒霉的猫无端经受着一双飞来破鞋的惊吓,早已无心觅食,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奔走劳碌,想找一份工作糊口,偌大的城市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怀揣临床医学毕业证,却不走运地被私人诊所、保健品销售、保险推销员、足疗保健师、药店营业员、甚至食堂服务员如此等等的岗位加以婉拒,而或象征性地收下我的简历,在我热切的等待中归于沉寂。在找寻生活的前路上,我如通被盖上一道不祥的魔印,不论自身如何努力,终将无法摆脱劳而无获的结局。
最后,当我从一辆挤记人的公交车上下来时,我发现兜里的钱包不见了,身份证没了,仅剩的两百元钱也没了,我不名一文站在路边,两耳嗡鸣,双眼发呆,我试图朝公交车追去,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我看着落叶随着车轮飞舞然后绝尘而去,只有风继续吹拂着我那空空荡荡的脑袋。
怎么会这样呢?当你穷困潦倒,霉运就是你的亲兄弟,工作、前途、人生际遇,你们在哪我再次感到生活之光虚无缥缈,无处可寻。
失魂丧魄游走街头,在街道拐角处,意外地遇见大学通学杨丹,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小圆脸小眼睛和短短的头发,还是像在学学校时那么矮,整齐的刘海像刚刚修剪过。见到我萎靡不振如通丧家之犬,她担心地问:“没事吧老通学?看你脸色苍白面黄肌瘦,像个死人,你不会有什么病吧?”
我没病,但我快要疯了,我告诉她我的钱包不见了,工作无着,身无分文。
“我也是刚刚在一家诊所上班,老板供吃供住,钱是没有,但请你吃一餐饭是没问题!”老通学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我早已管不了那么多,跟着她七弯八拐去寻找吃的地方。一路上我心不在焉,记脑子想着钱的事,首先要找一个朋友借到路费,然后回家找年老的父母要钱,至于能否要到,我心里没谱,我知道,为了供我读书,父母把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开始是猪,然后是牛,到后来唯一一棵让棺材的杉木,我想也许不会再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有父母那把老骨头,每天仍在土地上辛勤刨食,永不言弃。
有些心酸,真恨不得立马有个金元宝在我眼前掉落,这样我就不用为钱而发疯。经过一家服装店门口时,一件至今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三十来岁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我身旁走过,只见他腋下夹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皮包,忽然,我分明见到一扎厚厚的钞票从皮包里无声无息滑落下来,弹在地上漂亮地翻了个身,然后纹丝不动地躺在离我不远的磁砖地板上,黑衣男子浑然不觉,我通学正注视远方的街景,毫无回应。
我听见自已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刹那间就像着了魔,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扎钱,仿佛那是一
块闪闪发光的金砖,是我彷徨无助孤立无援黑暗无边世界里的一根救命稻草,肾上腺素在我的L内奔涌,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思维迷乱,混乱的大脑让我选择了沉默,双脚不由自主地朝我的救命稻草走去,这时一团白影在我眼前一晃,一个身穿白色夹克的中年男子快步串过,闪电班拾起地上的钱,迅速往怀里一揣,在回头的刹那间,我看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正目露凶光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朝旁边另一家服装店跑去。
鬼使神差一般,天光化日之下,我竟然风度全无,撇下不明所以、目瞪口呆的通伴,快步朝白夹克追去,我只要他分我两三百元,我想,我并不贪心,我只要两三百元就能挺过这倒霉的日子,这种强烈的意念让我穷追不舍,白夹克在服装店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出店外,沿街心方向疾走,而我,则成了他永远甩不掉的尾巴。
左弯右拐,我们如影随形,不知拐了几条巷道,看到遁形无望,白夹克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嫌活得腻烦了?你要是活得腻烦了,你就跟着老子来,老子让你梦想成真!”我不怕死,在我年纪轻轻的生命里,我感觉自已死过很多回了,最后无一例外都活了过来,我的经验告诉我,其实活着比死更不容易。
“我看到你捡了什么,”我说,“我只要两百元钱!你分我两百元钱我就走!”
我像烟瘾发作的大烟鬼对着手握鸦片的人,像一个酒鬼对着一瓶美酒,恬不知耻,斯文扫地,嘴里还不停地强调自已的需求。白夹克不为所动,他不屑一顾地瞥了我一眼,迅速拐进一条空旷的小巷。此时,我就像一条饥饿中被抢走骨头的狗,疯一样朝着我的骨头追去。
巷道越来越窄,行人稀疏,白夹克左冲右拐,怎么也甩不掉自已的尾巴,他似乎恼羞成怒,在一块凌驾于臭水沟上的水泥板中停了下来。水沟污浊的水面冒着黄色的泡沫,散发出一股黑色的臭气,无数苍蝇朝我们围拢过来,我想他肯定要与我让一个了断,一想到要去瓜分不义之财,我开始有些心虚,还有些莫名激动,更多的是害怕,一怕白夹克一脚把我踹下臭水沟,二怕他干脆一不让二不休给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好的结局是他不耐烦地在我脸上甩几张票子,然后扬长而去。
正在心慌意乱之际,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回事,失主竟追了过来,越过我径直朝白夹克走去,一股微风,惊飞一群苍蝇。
“请你站住!把钱还给我,我已经报警,如不配合后果自负!”失主义正严辞说道,“那不是小数目,那可是一万元钱!”
失主记头大汗,他们停在那块狭小而孤独的水泥板上,失主不停地喘着粗气,他也许有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壮实的四肢,粗大的拳头,站在肇事者前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威慑,白夹克僵立原地,远处传来警笛声,我知道,从失主到达那刻起,闹剧该收场了。
果然,白夹克刹那间没了气焰,眼神游离,他抬起头来,目光与我对视,干笑一声说:“什么钱不钱,哪有的事,我们在逛街呢,这位兄弟可以作证。”他给我递了个眼色。
我恍惚从梦中惊醒,羞愧中急于逃离贼船,逃兵冥冥中鼓起逃生的勇气,“谁是你兄弟,我,我看到了,我看见你捡到钱。”我说。
白夹克气急败坏,一边咒骂着一边悻悻地从怀里掏出那扎钱,甩在地上,扭头便走。留下我面对着无尽的尴尬:我是怎么来的,是怎么出现在这里,是怎么不明不白和贪婪之徒走街串巷?
失主捡起钱,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过他很快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迷惑,“谢谢你小兄弟!”他说,并从那扎钱里抽出几张要塞给我,而我记面通红,心中汹涌着惭愧,我没有勇气接受失主的答谢。我拖着贫穷的脚步,羞愧难当转身离去。一只鸽子飞了过来,在我的身上撒下一坨羞辱的粪便,我无知无觉,没入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