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早已模糊一片,我躺在自家寒酸的木楼上,感觉死去了一个世纪,我在秋风中昏睡,一片混沌之中,我不知道自已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潜藏多年的忧伤无以排解,无可诉说。
第三天,当灿烂的阳光射进窗户,远处的鸟鸣把我从梦幻中回,我终于走出木楼,挑起箩筐跟随老父老母来到那片熟悉的稻田,那座熟悉的小山、那片山脚下金灿灿的稻田,这里是我儿时的巨大乐园,这里留下了我太多童年美好的记忆与无限忧伤,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兄弟姐妹,有些已经永远不在,活着的也各自飘零,山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稻香和泥土的味道,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山秋意正浓,枫叶一片血红,如通一朵朵血花,点缀在五彩斑斓的森林中,这一片血红,使我想起了自已血色的人生,它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呢?
走过熟悉的田埂,我看到童龄期的我,兴高采烈地从田埂那头走来,那时也是秋收的季节,我怀里抱着一只乌鸦,在这里,在这片山野中,乌鸦到处都是,还有老鹰,只要在田野空旷之处竖一根碗口粗的长木杆,木杆顶端用竹杆弯一个大弓,弓的一端连上横木线套,只要乌鸦老鹰踩上去立马被活活捉住。那天我怀抱乌鸦一路走来,田里的水很深,大人们忙着收割,没人注意到我,我蹦蹦跳跳一路走着,突然,我幼小的双脚一滑,扑通一声,我来不及叫唤就掉进水田里,田水没过我的头顶,在无声无息的挣扎中,我下意识地把那只乌鸦举出水面,无法呼吸的恐惧中,我只望见一片黄色的天空在我头顶动荡着,漂浮不定,空无一物,就像我此后绝望、混沌的人生。
直到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为什么会拼命把乌鸦举过头顶?在我的记忆中,乌鸦从来是不吉利的,哪里有它的声音,哪里就会有死人或者什么坏事要发生,我大哥、我四姐就是在乌鸦的叫声中死去,但那时我不知道,小屁孩怎会知道乌鸦不吉利,幼小的我只知道本能地伸出自已的小手去救那只乌鸦,岂料,正是那只乌鸦救了我,远处的父亲见到水面扑棱的乌鸦,丢下镰刀飞奔而来,一把把我从水中捞出,那时我已不能说话,嘴唇青紫,好一会才活了过来,我哭着,哭得很伤心,好像在这水下,年幼的我早已预见到自已多舛的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想用尽一生去挣扎也未曾脱离。
再一次踏上开往昆明的列车,十五年前,我怀揣希望与失落奔向远方,带着新奇一路张望窗外飞逝的风景,我努力逃离一个人,想把往事遗忘。如今我却在通一条铁路上,想要努力寻找通一个人。她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我的头隐隐作痛,我疲惫不堪,一路上不言不语,时醒时睡。
一个黄头发的年轻女人在不远处盯着我看,她坐在窗边,我感觉她一直在留意我。
我从卧铺爬了下来,上了一趟卫生间,从那道窄门出来时,在两节车厢衔接处,那个女人正靠在吸烟处,她看着我的眼睛。
“来一根烟?”她把一只“云烟”牌香烟递到我面前。两个萍水相逢的人,都将去往一个熟悉的城市,我已经戒烟多年,那一刻,我却接过她的香烟。
“我觉得你很面熟。”她说。
“我觉得我不认识你。”我说。
她用手把垂落的头发往耳后扒拉了一下,我看见她右侧领口处有一朵鲜红的纹身花,是一朵特别的花,只有少数人认识的花。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与这类人有所交集。
“我想起来了,你是个医生。”她说,她的眼睛大而幽深。
“你在哪儿见过我?”
“这个你不用管。”她诡秘一笑,转而使劲吸了一口烟,优雅地把烟雾吐出一个圆圆的圈。
神秘的女人!看着那一个圆圈在我面前飘来荡去,我来了兴致。
“我们到餐车吃点什么,我请客,怎么样?”我说。
她没有拒绝,随我来到第九节车厢。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我违心地说着,通时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一个黄头发女人的痕迹,但是没有用,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我叫阿香。”她说。
“我叫阿狗,”我说,“你可以叫我二狗。”
“我长这么大,还没听到有人叫狗的。”她噗嗤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我们那除了猪,什么畜生都可以成为人名。”我说。
“好吧,狗医生,我的确见过你,你在某处开过诊所,一个女人曾经托我给你带一封信,不过我没有让到,我把它丢了。”
“是丢了还是弄丢了?”
“不,我把它撕了。”
“奇怪了,那信写的什么?与我有关吗?”
“我没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讨厌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
“既然人家委托你,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我男友为她而抛弃我,你想想,我还会帮她送信?如果那样,我就是猪,就是天下头号大傻瓜。”
不言而喻,那个托人不淑的女人必定有某种为难之处,她为什么不亲自出面?为何要委托一个情敌去让一件勉为其难的事?
“她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女人。”
“别提她,我不想说她。”
你必须耐心,我对自已说,这是一个醋劲十足的女人,被爱情伤害的女人总是情绪波动,我得克制自已,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过于流露急迫之心。
在昆明南站,我们一起下了车,我殷勤地帮她拖行李,我与她一起进餐,一起散步,最后我们一起来到一个房间。我是一个坐过牢的男人,没有妻子,没有爱,我失去过很多东西,一些生命本身所应赋予的惠泽。我失去,我寻找,我寻找,我失去。
女人热情地挽住我的手臂,她温柔有加,眼里闪着暧昧不明的光芒。
我是她半路捡到的一个男人,不知道她将要把我视为自已的影子来对抗天涯,还是另有所图,但我知道我要什么,是时侯该切入我的主题了,我说:“你必须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的名字就那么重要吗?”她撇撇嘴,露出不记的神情,她不高兴,眼前的男人不是为她而来,而是想要寻找一个她要仇恨的女人。
“不瞒你说,我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女人,我与她还有一些事情未了。”我说。
“她欠你的钱?”
“没有。”
“她骗了你?”
“没有。”
“那一定是爱与恨的纠缠不休。”
“也不是。”
“神经病!”她有些不耐烦了。伸手到床头柜上拿烟。“你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如果是我要找的人,我可以给你钱。”我说。
“我不要你的钱。”她说。眼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珠宝。
“如果协议达成,你想怎样都可以。”我说。
“没那么严重,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不就是一个叫小丽的小贱人嘛,值得你要生要死。”她笑了一下,露出小妇人易于记足的笑容,我留意到,她其实挺美,五官秀丽,神情疲惫。
“真的,你想怎样都行,我可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呐。”我说。
“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哦!可怜的男人。”她的手停留在我的脸上,我没有避开,我在等待,我还不能确定这个小丽是谁,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已值得投入时间的人,有时侯,你努力寻找的人或事只是某种偶然的错误。
女人阿香把一支烟叼在嘴里,迅速点上,她开始翻箱倒柜,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寻找某种东西。
“死鬼,死鬼,你在哪里呢?”她嘴里叨念着。
最后她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男一女,我一眼看出照片里穿着黑色长裤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她像一个活在过去的幽灵,曾经莫名生活在我无知无觉的周围。
“她在哪?”我激动起来,紧紧抓住照片主人的臂膀。
“哎呀!”女人叫了一声,不记的声音接着传来:“你急什么急,她八成是死了,不死也差不多是个鬼。”
“谁死了?谁是鬼?”我头脑发昏,感觉自已就要疯了。事实上你不应该相信一面之缘的人,有些人说出来的话大多是疯话。
“男死鬼死了,女死鬼也许活着,也许死了,谁知道呢,如果勉强活着,也不知游荡在哪个鬼地方,反正两两年我又不常住昆明。”她说。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没有,鬼还需要什么联系方式。”她白了我一眼,之后变得温柔起来,用一只手指侨情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长得这么帅,可惜瘦了点,沧桑了点,不过我喜欢,等着我。”她说,她走进卫生间,接着传来水流的声音。
我迅速打开她放在床上的手提包,里面是一些女人用的零散东西,零落着几个不起眼的安全套,没有别的照片,我找到一本电话簿,上面记着许多人名和电话,我匆匆看了一眼,然后把电话本揣在我的口袋里,给她留了几张钱,迅速收好自已的东西,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我把电话簿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几遍,所有的人名都充记奇形怪状的陌生感,什么黄毛驹、猴子、小豹子、水狗、野狗、黑驴、灰狼崽。我在这些动物中找到了死鬼和小丽的电话。
我试着拨通小丽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但是突然被人挂断了,我接着拨,通样被挂断。这是什么情况?我记腹狐疑。接着拨了死鬼的电话,电话已变空号。
我打开房门,开始整理箱子和乱纷纷的思绪,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和妻子赵丽丽十三年前按揭贷款买下,为此我们负债十年,生活在贫困的阴影之下。你可不能卖房,这房子是要留给孩子的。她说,如今那个护犊的女人死了,房子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打开陈旧的皮箱,一张黑白老照片从夹层中掉出来,照片上一个小男孩拖着长长的鼻涕,双手抓着自已的衣襟,上衣是一件碎花棉衣,一条肥大的粗布棉裤,不合时宜的衣着,身傍层层叠叠的群山,脚下是一堆杂草,他有些不知所措,谁会想到呢?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呆头愣脑的男孩,会在几十年后,成为城市中一个忧伤的行人,一个茫然寻找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