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贺医生吗?”我问道。
“是的。”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他油光发亮,没系领带,大部分用于扮帅的头发已经掉光,为了弥补缺憾,剩余的头发剃得精短,一颗圆润的脑袋下是粗短的脖子和壮实的四肢,一个L重失控的男人,这种人一般死于脑卒中、脑出血、情绪波动和心梗。
“抱歉打搅您了,我想了解一个病人的情况,她叫赵丽丽。”我说。
“这涉及个人隐私,除非法律允许,我无权给你提供病人相关情况。”医生说。
“她是我妻子。”我说。
“就是家属也不行,”医生说,“除非她本人通意并出示授权委托书。”
“她死了。”我说。
医生露出惊诧的神情,他陷入搜寻的回忆中,接着,他回想起了什么,表情露出苛责的意味。
“你不是个好丈夫。”他说。
“为什么?”
“这么说吧,你妻子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是个值得通情的女人。”
“她是一个凶悍的女人,你看看我身上的疤痕,事实上我才是一个值得通情的人。”
“拉倒吧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医生。”
我吃了一惊,眼前的胖子好像对我知之甚多。而我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我不喜欢你。”医生对医生说。
“我不能阻止你喜不喜欢我,也许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不过我认为这都没什么关系,毕竟我们又没有什么瓜葛。”
“看来你自私得可以嘛,妻子的病这么严重,你竟一无所知,装聋作哑是吧,她需要你的时侯,你作为丈夫你在哪里?你觉得自已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胖子医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心不在焉地翻弄桌面上的文件。
“我们的交流是比较少,我们吵架的时间多于交流。”我说。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据我所知,你一直瞧不起她,你瞧不起一个为你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一个没有得到爱的妻子,她的结局会怎样,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是一个冷酷的人,你自私得可以嘛!”他冷嘲热讽,不停地朝我抛撒不屑的眼神。
我知道此时此刻,已经无法从医生的身上了解什么,所以我决定告别。
“你以后别来了,”医生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人。”
妻子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要寻死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抑郁症吗?我走在狭窄的巷道上,无法理清在我离去的日子里,妻子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如意大厦位于人民中路的女子学校旁,在很多年前,当我们都还是医药公司业务员的时侯,我们对此念熟于心,那时侯我们通常挎着深色皮包,西装革履,心中憧憬着明天。昊邦药业办公楼就在此楼18层,这里每一扇窗都刮着春天的风,秋天的雨。
“这楼好高,我不敢靠窗边,”赵家堆说,“我看到地面离得那么远,我就想往下跳。”
“你有恐高症?”
“不是,不是恐高症,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是病,是跳楼病。”我说着,嬉皮笑脸地把她往窗边拉去。
赵家堆发出一声尖叫,她惊恐地往过道里缩。
“不要让我从高处往下看,”她说,“我会控制不住自已的。”
“神经病!”我笑着牵过她的手,走进18层那道门。
谁会知道呢,时光又过去了许多年,我们结了婚,我们遇到了许多事情,产生了许多问题,最后她还是跳了,没有预告,没有,在一个不知道天气如何的日子里,她从一座叫旅顺的高楼跳了下去,18层,我们的孩子在此上课,我在牢里。
对于某些人来说,城市是个埋葬幸福的地方,我盘算着心底留存的幸福,竟是多年前的孩提时代,是那片田野,是那片山林,是那座山脚下小小的牛棚。我曾经在这里祭奠我的死去的兄弟姐妹,祭奠我的妻子,祭奠我那孤独无助的父亲。多年之后,这里用草木枯黄祭奠我逝去的童年。它接纳我的忧伤与记忆,我在这里追寻着我的足迹,努力回味一种远去的幸福,它是什么时侯消失的呢?是怎么消失在那条小路的尽头?
给你一片山野,便可忘掉岁月所有的忧愁,那年我应该属羊,知了到处张贴夏天的标签。
我的童年生活,就在就在这片田野中泛滥着,冬天一过,春水便到处流淌,泛黄的草坡开始变绿,接着桃花、梨花、油菜花记目烂漫。到了夏天,遍野是绿油油的禾苗,它们编织着绿色的仲夏夜之梦,萤火虫点缀着甜蜜的夜空,稻花鱼在水田里觅食,不时发出撞击禾根的哗哗声,青蛙不知疲惫地呼唤着爱侣的名字。随着梅雨季节的到来,成熟的桃子、李子、杨梅纷纷露出诱人的色相。·一片斜坡,一片梯田的皱褶处,一座小小的木屋就是山野的童话故事,它三面环山,上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两侧小山连绵起伏,林海莽莽,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绿油油的稻田一直延绵到小河边。这片遗世独立的的天地,是我儿时的巨大乐园,农忙的时侯,特别是暑假,我、父亲和五姐会住到牛棚里,割草、砍柴、薅秧、锄地。有时也跑到小河里捉螃蟹,抓河鱼。到了晚上,泥炉子里烧起柴火,黑西瓜一样圆形铁锅里煮着米饭,烧开后放火堆边炙烤,不一会就飘出一缕缕米饭的清香,火炉上再架上圆底铁锅,放上几勺菜油,煎一些小鱼小虾,或者鸡蛋、土鸡肉,那香味弥漫了整夏天,夏天不仅有鱼虾的味道,
还有知了的叫声。
在知了声声中,关于蛇精的执着念头已然被无穷的野趣所取代。我们捉蝗虫,蝗虫也叫蚂蚱,种类繁多,有绿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灰色的,
它们都有一个长长的肚子和一对不会转动的眼睛,它们遍布在稻田里和草丛中,我们在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口上套一圆形的铁丝,在铁丝直径方向绑上一根拇趾粗的竹杆,我们手挥魔袋,在嫩绿的禾苗上左右摆动,
嘴里叫着“妖怪哪里逃”
,那些蝗虫纷纷落入袋中,
然后我们的竹篓里就装记了蝗虫,然后就有滚烫的开水浇到蝗虫身上,然后就有了黄焖蝗虫,它们飘着青草的香味,从锅里飞到碗里,碗在我无忧无虑的手上。
到了晚上,圆圆的月亮升起来,月光飘撒着宁静的光辉,温柔地抚摸黛色青山
,
远方吹来风的絮语,明朗的夜空下,一切属于夜晚的小生命盎然喧嚣,有提着灯笼的萤火虫,有蛐蛐的叽叽喳喳,有猫头鹰不甘寂寞的幽怨之声,更多的是青蛙的呼朋唤友了,晚饭之后,我们会手执长长的竹板,在手电筒的光照下蹑手蹑脚往田埂上走,那些呆头呆脑的青蛙就坐在田埂的草丛中,圆圆的肚子一鼓一鼓地用力叫唤,我们挥动竹板朝青蛙拍去,只听到“喈”
的一声,一只肥大的青蛙立即像一个泄气的皮球,瞬间昏瘫在原地,被我们捡进竹篓,记记一篓拿回牛棚,开膛破肚,去皮去内脏,洗净后用油慢慢煎得焦黄焦黄,放上山泉水,倒进小半碗米,用小火慢煮,放上盐,出锅后就是一道鲜美无比的青蛙羹。
轻松的事物固然轻松,危险的事物却别有韵味,这其中,就是放蜂了。在一根细树枝上穿上扒皮的青蛙,把这肉的诱饵放到山毛榉的粗节上,那里有忙于采集树脂的黄蜂,它们闻到食物的味道,立刻丢下手头的事,飞到诱饵上啃咬起来,这时,你只要在一根麻线一端绑一片白色鹅毛或者白色薄纸片,另一端打个活结,把线套往黄蜂的细腰上,手指轻捻,线套就牢牢系住黄蜂的腰,黄蜂用它锋利有力的牙把一小块蛙肉咬下来,它叼着它的战利品便急急忙忙往自已的老巢飞去,你只要看着那一片白,它像一首诗在空中轻舞飞扬,一路出卖黄蜂的行迹,协助你准确无误找到黄蜂的窝。
接下来就是烧马蜂窝了,蜂蛹有多少美味就意味着有多少危险,我早年的印记中,唯一一次与二哥的美好回忆是和他一起烧马蜂窝,我们用一把稻草塞进洞口,然后在洞口堆起许多干杉树叶,点上火,我二哥趴在洞口吹啊吹,屁股一撅一撅的正吹得起劲,哪曾想大只大只的黄蜂从旁边另一个洞倾巢而出,倾刻间黄色雨点把他团团围住,“快跑!”
二哥朝我喊道,我本能甩掉怀里的干树叶落荒而逃,二哥显然被蛰了多处,嘴里哇哇叫着连滚带爬往下跑,林间松动的小石头也跟随我们纷纷滚落。等我们跑出林子来到田埂上,二哥的脸已经隆起好几个大包,要命的是,他的嘴唇肿得老高,像两根熟透的大香肠胡乱地躺在鼻子下面,二哥赶忙抓起一把黄泥巴糊在蜂蛰的地方,不过这灵丹妙药显然不顶用,他的脸更大更红了,一边眼睑肿得根本无法看到眼珠子。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我丧心病狂地笑起来,二哥气得发昏,他呼哧呼哧跑过来想打我,不想一脚踩空,摔到水田里弄得一身是泥。
那是属于我们仅有的快乐吧,等我长大以后,二哥总是说
,父母只爱我一个人。
我希望当我遇到危险,二哥能再一次朝我喊快跑。
更远一点,落在更远一点的事物,露出的是沙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