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似乎有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事后证明我的紧张不无道理。太阳西斜,红霞打扮着大地新娘的盖头,温柔的凉风送来远方的问侯,这些良辰美景都不足以抚慰我惴惴不安的心,我心烦意乱地爬到一棵桃树上,忽然听到树下觅食的鸡纷纷乱叫,我朝下望去,在鸡逃离之处,我见到了平生最为惊悚的一幕:一条和钉在树上的蛇皮一模一样的巨蛇正沿牛棚边的小路爬过了来,径直朝那棵裹着蛇皮的桃树爬过去,盘在树下徘徊不前,嘴里吐着长长的蛇信,不时探长蛇身,用嘴去触碰树干上垂挂着的空空蛇皮,我似乎听到它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在控诉着什么,我不由又是一阵头皮发麻,一股冰冷的凉气又从背脊冉冉升起,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像梦中惊醒一般一把抓紧枝丫,好让自已不掉下去,嘴里大喊:“哥哥快来呀,树下有蛇,好大好大的蛇,它找我们报仇来了!”此刻我大哥正蹲在田埂上磨镰刀,闻声丢下镰刀快步跑来,看到桃树下盘踞的大蛇,激动万分,我大哥一激动,口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呀!送上门的野味,祖宗保佑,今天交上好运了!”大哥喜形于色,找来一根木棍朝树下走去,大蛇看到有人靠近,既不躲避也不逃走,蛇头高昂紧紧地盯着它的仇人,这不是找死吗,我大哥又是一阵乱棍,那蛇卷作一团,翻腾滚动,蛇头很快被大哥打碎,鲜血四射,很快草地上蛇血星星点点,不一会儿大蛇就变成了死蛇,只有尾部不时摇摆跳动着。大哥如法炮制,齐刷刷把蛇腹剖开,“是条公蛇呢,八成跟早上的母蛇是一对,真是的,送上门来找死!”大哥脸上飞着红霞,乐得合不拢嘴,动作也利索了许多,一会儿功夫,一张新的蛇皮又赫然出现在另一棵桃树干上,两张蛇皮遥遥相对,默默无语。
这就是蛇的爱情吗?我想。
那条公蛇一路追随而来,哪想到等待它的是母蛇一样的命运,这种动物间离奇的爱情我闻所未闻,多少年后,当我想起这件发生在幼年时期的事情,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我们一生都在寻找真爱,可谁又能够真正为对方赴死?我们想要一种生死与共爱情,或许收获的只是伤害。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异类夫妻,用一种悲壮与死亡,嘲笑着这个贪婪的世界。
到了晚上,我爷爷听到这件离奇的事情后念佛不止,“这是不好的兆头,家里要出事了!”爷爷的话耸人听闻,“遇到活蛇拦路,一定要等它离开才能走过去,要不用脚蹬地让蛇受惊它自然会离开,打死拦路蛇,会招来祸端的。不吉利,太不吉利了!”爷爷的话让我们忧心忡忡,但是,家里到底要出什么事呢?我们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天知道。
一个夏末秋初的晚上,天上月明星稀,山风微凉,这天夜里,从河对岸的古松上传来一阵阵乌鸦的叫声,这叫声勾起我某种熟悉的记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可名状的不安又涌上心头,我卷缩在床上,听着右耳永不停息的嗡鸣,时睡时醒,我不知道这嗡鸣声会何时消失,有些东西一但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就像这耳鸣,就像生命的开始,就像我们的记忆,任时光匆匆,岁月绵长,它都不会无端消失了无痕迹。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东边的山头霞光万丈,林间清脆的鸟叫声此起彼伏,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闪发亮,母亲和我踩着晨露给山上的大哥送米去,母亲挑着箩筐,扁担一头装着大米,一头装着蔬菜瓜果油盐酱醋之类,山间薄雾缭绕,空气清新,田里水稻在抽穗,稻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个雾气缭绕的早晨,我和母亲出现在我家田埂上,
远远望去,只见牛棚木门洞开,不见大哥的身影,鸡笼也未打开,公鸡母鸡小鸡咯咯在叫闹着要出去,牛圈门口那堆草料仍在,似乎从昨晚到今晨都未给牛投过草料,“这死狗死到哪里去了!”我母亲开始抱怨,“鸡也不放,牛也不喂,人也不在,牛要是被偷了,我看你怎么活!”母亲的嗓门越来越大,突然,我看见大哥的酒壶落在路边的草丛中,一根钓杆像钟表的指针,指向下面的稻田的某个刻度,顺着斜坡往下望去,只见田边的稻谷伏倒一片,隐约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苍白的前额和鼻子时隐时现。我赶忙停住脚步大叫:“妈妈,你看,大哥在田里!”母亲显然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身子一软,扁担滑落下来,箩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几个滚圆的青南瓜径直朝斜坡下的稻田滚去,中途两个南瓜摔成几瓣摊在草地上,淡黄色瓜籽星星点点散落其间,其余南瓜纷纷滚落田间,水花四溅,发出“哗哗”的声音。
“我的儿,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母亲声嘶力竭,她意识到祸端缘自那壶可恶的酒,她颤抖着把酒壶捡起来,又狠狠砸到地上,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往下赶去,当母亲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大哥拖到田埂边,我大哥一身淤泥,鞋子不知落在何处,那双又大又扁的扁平足像两扇撑开的灰白蒲扇,白得椮人,浸泡多时毫无人色的脸上似笑非笑,身L早已僵硬,他在迷醉的时侯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独钓寒江雪、快意江河中的无牵无挂?还是来无踪去无影、简简单单无欲无求的流浪生活?而或是还沉浸在蛇肉的美味米酒的醇香中?这个神神叨叨的大哥,活着的时侯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死了更是无法窥见他内心的世界。
对于这离奇的死法,我坚持认为是蛇精来报仇了,此后但凡遇到蛇类,我一向敬若神明。我爷爷则认为这不吉利的死法,是要用火烧后才能脱胎转世,按照老家的习俗,凡是摔死的溺死的被蛇咬死的被牛挑死的打架打死的喝农药吃老鼠药死的等等非正常死亡的人,都要拿去火化才能下葬,否则死者将永世不得超生。于是第二个晚上,我那死去的大哥被众多的亲朋好友抬到一处偏僻的山坳口,放在一大堆干柴上面,浇上煤油,一把火点了上去,一时间火光冲天,照亮了那黑黝黝的山坳口,静静的夜空中,只听到柴火的炸裂声,混合着油脂燃烧发出微小的爆破声,与远远近近的虫鸣蛙叫合在一起,就像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空气中传来烧焦的骨肉的味道,油脂和煤油的味道,山沟里腐叶泥土的味道以及人们的汗味烟草味,在各味杂陈的夜空里,人们静静地围在火堆不远处,没有谁高声喧哗,有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空气似乎凝固了,忽然,猛烈燃烧的火堆中,平躺的大哥突然从火中坐起,好像要翻身爬起来的样子,那些未愔世事的年轻人吓得头发倒竖,诈尸的传闻冲击着他们脆弱的神经,几个胆小的双腿直哆嗦,几欲奔逃,还是我爷爷我父母这辈人见多识广不为所动,他们告诉他们人在大火中会痉挛卷曲,就像烧鱼时鱼身卷曲一样,他们镇定自若的样子很快使几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大哥的身L犹如一缕青烟在暗夜中飘飘远去,他的一生没有爱,也没有恨,似乎也不曾留恋什么,我望着那黑夜中飘散的青烟,心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我我耳光了,我似乎还想起什么,却被轰隆隆的耳鸣遮蔽,那时,火光渐灭,青山暗淡。
再一次拨打小丽的电话,这一次,号码变成了空号。
我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摸过我的背脊,脑袋又开始轰鸣起来,这是什么号码,残忍地把我的希望抛来洒去,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总会有什么办法的,我想,总会有什么办法连接绞断的线,毕竟,不是每只风筝都一去不返。生活的涟漪也并非来去无痕。
我跑到电信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接待了我,她靠在一张皮质靠背椅上,行动笨拙。
“请您帮我一个忙。”我说。
“请说,先生。”女职员说。
“我需要打一份电话清单。”我递给她一个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
“好的先生,请您提供用户密码就可以查询了。”
“我没有密码。”
“对不起,没有密码我们也无法给您打印通话清单。”那女人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L,她的大肚子把椅子压出一声令人丧气的响声。
“不,你不能这么生搬硬套,”我说,“这电话清单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可能,先生,您的要求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孕妇抬起头,向我投来惊讶而截然的目光。
“你就不能行行好,帮我一个忙?”
“不行!”
“至少告诉我用户名。”
“姓周,我只能帮到这。”
“不,还不行,我要全名,我的朋友失踪了,这户主信息对我很重要。”
“失踪人员的事,只有警察能帮你,你这样缠着我没有用。”
“告诉我全名,求你了。”
“你这人真是,叫周润发,行了,赶紧走吧!”女人烦躁起来,她迟缓地抬起一只手示意我离开。
“哪个周润发?香港的周润发吗?你骗人!你不能这么打发我。”我不依不饶,变本加厉地朝她靠近,应该说,朝她面前的电脑屏幕靠过去。
“你,你这是要干嘛?”孕妇脸色通红,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
“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你赶紧走,哎哟!我的肚子!”孕妇的屁股努力从椅子上离开那么一丁点儿,又很快贴了回去。“来人呐!”她叫道,她朝后面的通事挥动手臂,看来不是要叫保安就是要叫警察。
我赶快离开,深怕自已走得慢一些,眼前的孕妇因为焦急而迫不及待地当众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