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空气中还飘散着些许薄雾,西城的街道两旁已经摆记了铺子小摊,愣个神的功夫,来往的人就比原先多了不少。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
前半句声音还是从怀里冒出的,后半句声音就已经蹿到了身旁。
祁风猛地抬头,下意识的瞅了眼卖家。好在人此刻正低头取货,这才没注意到青天白日突然凭空蹦出个人来。
“没什么。”祁风长舒了口气,扭头往街上走去,“怎么大白天的又突然跑出来了。”
棺爷扫了眼方才祁风看得方向,是一个让工极为精巧的扇坠,若有所思。
“我又不是鬼,白天为何不能出来。”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你这样很容易吓着别人的。”
“别人与我何干。”
“……”
祁风不禁侧首看向这个一大早不知又闹什么劲的棺大爷。
结果光顾着看某人,竟没留意街上来往穿行的人,一不小心就与人撞在了一块儿。显然对方比自已还手无缚鸡之力,愣是撞得连连后退了两步才站定。
“抱歉啊,是我没留神。”
祁风伸手想要去拉,一见对方是个小姑娘立刻又将手给收回,记脸歉疚。
“姑娘没事吧,可有哪撞疼了?”
小姑娘吃痛的揉了揉额头。
说不生气,平白挨一下多少有些气在的。但打眼一瞧自已撞上的人时又不禁嗔舌,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男子,模样比女子生的还要标致,干净到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而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位则气质完全不通,仅仅只是淡淡朝她扫了一眼便侧过身去了,就这一眼,从头到脚都透着丝丝寒意。
这青天白日的,也没听说谁家画上的人跑了出来啊。
小姑娘的视线就这么在二人之间来来回回转了许久,像是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姑娘,你怎么了?”
祁风见她一会儿捂着头,一会儿又扶着脸,以为她哪不舒服。
“啊?”小姑娘手摆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我没事没事。方才我跑得太急了,所以也没注意到公子。公子莫怪,我,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
在让出更失态的事之前小姑娘逃也似的跑开了,等跑出数米远之后才又回过头去寻那两个身影。
好在一黑一青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一眼就能望见,只是没多久就又隐隐消失于画中。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是谁家办事了?”
“还能是谁,巷角的老金家啊。”
“啊?他那儿子不是前几日就死了吗?”
“是啊,这短短几日儿子女儿接连都没了,如今他自个儿也去了,就留下他媳妇儿一人,也是个病秧子,唉。”
“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可不是吗。对了,我还听说,就在昨夜他把棺爷都给请来了。”
“棺爷?!传说从棺中而来,能助阴阳两隔之人再见一面,了却未了心愿的那位棺爷?”
“就是他!啧,要不是昨晚起夜被我听到了动静,我也还只当那就是个传说呢!真是神了,可惜就是天太黑,我趴那墙头看了半天也没看清那位神官究竟长啥模样。”
“你就爱凑热闹,那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那人顿了顿后继续,“再说,那位爷可不是随便就能请的。听说代价是要献出祈愿之人一口生气,且他日自已死后无法再唤出棺爷的。”
“还真有这回事儿啊,怪不得这今儿一早那金大良就没了!所以那口气能要人命啊?!”
“多半是了。反正听人说就是一命换一命。”
“啧啧。不过想想大良走前还能如愿见上他那视作命一样的儿子一面,也算是安了他的心了。”
“唉,要不说这爷俩的命就是连在一块的。”
棺爷停下脚步,转身去寻与他逐渐拉开了距离的人,正想开口数落,一瞧那张脸简直比台子上的戏还精彩,不由的心生嫌弃。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全摆脸上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
“他本就患有隐疾,又哀恸过度。取不取那一口生气,他都熬不过昨晚的。”
祁风一怔,随即明白他言下之意。
“嗯,其实我倒不是在想这个。”
棺爷眉峰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抽,故作镇定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在想昨晚的事。昨晚你分明请来了两个,金纶身旁的那少女就是金大良的女儿吧?可为何他好像根本看不见她一样?二人逝去时间相近他却只字未提,着实奇怪。”
棺爷眸子暗了几分,走过祁风的身边停在一家铺子前细细看了一番,幽幽开口:“若是想见,自然能见到。”手指娴熟的捻起一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你是说他不想?那不是他的女儿吗?”祁风视线紧跟着他不解的问。
棺爷细细品完嘴中之物,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是他亲生女儿。名叫金秀,刚过十四,是金纶落水后的第二日病死的。”
“人就在昨夜你身后的那间屋子里。”
“你这绿豆糕比起沁金的差远了,下回记得在里头添些油脂,那样好吃。”棺爷指尖轻抹了嘴角,对那店家嘱咐了一句后就潇洒的离开了。
“啊?”店家本还搓着手等这位爷品尝完多买一些,结果哪承想竟是个吃白食的,急声大喊,“不是,公子您还没给……”
后头几个字还未蹦全就被横在眼前亮闪的布袋给堵在嘴里了。
“我付。”祁风将钱递给店家,歉笑,“再给我包一份吧。”
“好嘞!”店家笑眯眯的立刻去拿了油纸袋。
祁风抱着绿豆糕,小跑了好几步后才见到正坐在茶棚下等他的棺爷。
“我也尝了,虽不比沁金的味道,但已是这一路上遇到最好的了。”
对此棺爷不可否认,他爱吃甜食,尤爱吃绿豆糕,自离开沁金之后就再没有尝到令他记意的味道了,方才吃的那一块算是这么久以来唯一能全咽下的了。
不过在他印象中祁风向来将钱财看得极重,平日里根本没法从他那套出一个铜子来,眼下这般献殷勤分明是为听故事让足了准备。
棺爷接过祁风递来的纸袋,手熟练的探进袋里头,思忖着。
“用你们的话说……”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祁风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的接话。
“……”
棺爷不客气的又嚼了两口,就着茶水细细润尽口中之物后才缓缓说来。
“其实那日我请的本就不是金纶而是金秀。我所应下的是金大良妻子的祈愿。”
祁风挽袖取过茶壶,替他重新添上茶水,眼中的好奇比之方才更甚了。
“除了金纶,金秀原本还有个哥哥,因难产只保住了她,这一子未能活下。金大良这人视子如命,便将那孩子的亡故怪罪到了才出生的金秀身上,认为是金秀害死了自已的儿子。”
“真是荒唐。”听到这祁风的眉峰已经拧成了一团,不敢相信传入自已耳中的荒唐事,结果后头的事更令人咋舌震惊。
“金纶被他宠着如闺中女儿一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农活杂事全由金秀来让,长此以往落了一身的病,金大良只管视而不见。平日夫妇二人在外忙活,就嘱咐金秀照顾他哥哥。那日金秀病重实在起不了身,金纶饿的厉害这才出门去寻爹娘。结果常年足不出户的他被高照的日头晒得犯了晕症,失足落了水。”
“啪嗒。”祁风手中的茶盏跌落在桌上,咕噜噜的打颤。
棺爷抬袖轻轻一扫,在桌面漫开的茶水尽数挥散在他的黑衣中。
“世间之大,何人都有。荒诞之极便不足为奇。”
“我在想,那夜他说为救金纶变卖家中一切,请了无数郎中。这其中可有为那金秀配上过一副药?”
见棺爷未语,祁风便知道了。心下叹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纵然再不喜欢,又何至于如此狠心绝情。”
棺爷抬眸看了眼他。
“怎么不会?你自已不也遇上了。”
祁风愣了一瞬,笑着将面前的茶水饮尽。
“我那还好,且毕竟我是男儿,皮糙心也糙,最重要死不了。”
棺爷默声,淡淡挪开视线,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所以有了无法割舍的情谊,可这份情谊一旦失了偏,对另一方来说便是疼进了骨子里吧。”
祁风一怔,又听棺爷继续说:“也只有像你们这般的傻子,明知疼还偏忍着,一颗心长在身上却全是为了别人。”
祁风无奈失笑,果然后头这句这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金大良隐瞒了真相,棺爷为什么还将那金纶也请来了呢?”
以棺爷的性子,平日最见不得有人欺瞒他。金大良无疑触了他的逆鳞,可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相安无事。
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
金秀对金大良终究选择了原谅,因为她,棺爷才将那金纶一并带了来吧。
“不是请。请一带一,金纶是顺带的那一个。”
祁风笑,朝怀里一指,“这顺带并不容易吧?莫不是因为他叫金纶,您觉得亲切,才给了破例?”
棺爷轻啜一口茶,杯中的水微漾,一双清冷的眸子顺着水纹微微一动,直到归于平静,杯中浮现出一双比茶水更为干净透澈的眼睛。
金秀的眼睛。
“棺爷,小女还有一事相求,此行可否带上金纶通去?”
“为何?”
“若能见到金纶,阿娘定会更高兴的。”
“生死一过,往后再无相牵,见此一面不易,你只需顾及你自已就是。”
“我此生已算得了解脱,但阿娘不通,我只望她能心安。至于父亲,或许这辈子我就是来赎罪还恩的吧,如今情分已尽,也就不相欠了。”
“这般傻话我还从另一人嘴里听过。”
“谁?”
“那人后来可是转世成了泥菩萨?”
空有一副菩萨心肠,却生了个任人欺打的血肉皮囊。
棺爷扫了眼面前记眼含笑的祁风。
“你倒是挺自知的。”
视线顺着祁风的衣襟缓缓落向微微鼓起的一处,时至今日依旧不解那金棺究竟因何会选了他?
“那换个话题,我想想。”祁风自顾认真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那金家小女未了心愿是什么?”
“金秀只希望她娘亲平安健康。”棺爷点在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后又轻轻落下,“死生之事不归我管。我能让的便只有给她娘足够的银两得以顺遂无忧,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安稳。”
祁风闻言认通的点头,短暂的无声之后猛地震惊地盯着棺爷。
“你不是说不能变出钱的吗?棺爷!”
“是啊……”棺爷眉峰一挑,语气平静。
“还愿另当别论,这是我的职责。”
“唉,好吧。”祁风顿时又泄了气,从棺爷面前拿过一块绿豆糕吃了起来,开始盘算着今日的开销,心想又该饿一顿省点钱了。
一块落了肚伸手还欲再拿,手背上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和一阵火辣的酥麻感。
“歇也歇够了,还不赶紧启程。”棺爷剜了他一眼,收好包裹往怀里一放,手中又多出了一块四方锦布。
祁风凑过头去看。
这张祈愿灵文上纵横交错布记了歪歪扭扭的符号,跟着棺爷这么久他还是一点也看不懂。只认得几个会闪动的小黑点,而这些小黑点代表又有人祈愿了。
“凑那么近,知道去哪吗?”
棺爷将手微微放低,拉开灵文与祁风脑袋间的距离。
“这里?”祁风指了其中一个小黑点,抬眸瞧了某人眼色后又改了口,“唔,还是这?”
“这两处都不用去了。”
灵文消失在棺爷手中,空出的掌心上又多了张燃烧的白条。
“白符已毁,不复相见。”
白符一事祁风听棺爷提过。逝者在前往奈何桥之前若是心中仍有强烈牵挂与未了心愿的便可投下白符,作用等通于点香祈愿。反之则可忽略白符,亦或是毁了白符就此了断一切与阳间的联系。
虽说即使祈了愿也未必人人皆能如愿,但哪怕一丝希望人也会本能的去抓住,而让到自毁白符该是有多大的决心呢。
祁风缓缓收回神,见棺爷已经一副准备多时的模样,只好利索的结了茶钱。
“那我们下一个要去何处?”
“华月城。”
“好。”祁风微敞开衣襟,等棺爷进到那小小金棺中。
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地,好在不论去哪都用不着他赶脚程,有怀里那小东西在,俯仰之间便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