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那小娘子家相熟。
洛青云淡淡地答:嗯。
你去问一问,若我们愿意多出些银两,她们可愿撤诉
洛青云掀起眼,静默地投了一簇视线到书案后的人身上,一夜而已,洛仲原的身形已经有几分佝偻,面皮宛如枯树皮一样皱巴巴的。
她的眸里透出丝丝缕缕的寒光:那娘子当时虚岁十五。
洛仲原的眼神微闪,却没接话。于是她继续道:她至今卧床不起。
洛仲原不自在地动弹了下身子,仿佛是想逃开她的目光。可洛青云仍然死死盯着他:洛元璟逃走后,裴琬凝□□砸了人家的房子,那娘子的父亲当夜就过世了,母女俩差点活不下来。
洛仲原绷着脸,硬邦邦的声音止住了她: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眼底流淌着冰冷的怒火,掷地有声:好,父亲不在乎道德人伦,那也总该在乎国法。洛元璟之罪,律法中明明白白有载,青云不妨将话说明白些,此案压根不会经手京兆府,我直接报的是大理寺,盛小王爷亲审。
盛昭朔!洛仲原瞪大了老眼,脸上霎时浮出骇然之色,他指着洛青云:你——你这是铁了心要置元璟于死地——
满朝上下谁都知道盛昭朔的作风,明明出身人脉广结的盛王府,却最是不近人情、铁面无私的一个。偏他又不是荫官,而是实打实从殿试考出来,又因得力勤勉而一步步升至大理寺少卿的,刑狱上半分都蒙骗不了他的眼睛。
洛仲原面如死灰。若是京兆府,他豁出老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若是盛昭朔,便是半分活头都没了。
洛青云的眼眸亮如星昼,冷笑着道:谁要置他于死地是他自己偏要找死!父亲虽自诩清流一派,却养出这么个儿子,叫满朝同僚知道了,焉知会不会议论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的声线清越震耳,明明一句轻嘲冷讽,却叫洛仲原听得如雷贯耳,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梗着脖子,声音发颤:放肆,你这个不孝女,轮得着你来评判父辈么简直放肆!
洛青云轻轻巧巧地勾起唇,嗤了一声:自然轮不着我来说。马婧玉当初是如何被纳入府的,洛绮风她娘又是怎么一朝有喜的,府内眼皮子底下的事,又没人是瞎子,怎会看不见
她顿了顿声,雪亮逼人的眸光几乎要摧倒洛仲原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可若是在府外,父亲是不是就认为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洛仲原几乎是惊恐地望着她的唇瓣,生怕它们下一秒就要吐露出他最隐秘的脏事——马婧玉怀着身孕入府后,他耐不住寂寞,时常跟着同僚狎妓,他们甚至还赁了处小院,一同养起外室,三不五时轮赶着上门去。
洛青云没有继续往下说,也不掩藏深恶痛绝的神色,似乎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洛仲原汗涔涔地瘫在椅子里,周身发软,仿佛突发恶疾一般哆嗦着身子。他指着门,话都说不全了:走……你走……
明明是想下令,可话却说得如同乞求一般,声音含混不清。他是真的在求这个脱离了掌控的女儿快点离开,似乎她再多呆一秒,自己就要招架不住。
洛仲原事先并不知洛青云与那家人相识。是昨夜裴琬凝安排洛元璟仓皇逃命不成,才来找上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本以为,她身为洛家女儿,自当听从自己吩咐,还对裴琬凝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委婉言辞一事不甚在意。
直到此时此刻,洛仲原才明白裴琬凝说的那句她全然已经变了个人是什么意思。
那个总是谨小慎微、低眉顺眼的长女仿佛一夜之间就死了。现在站在他面前,拿鄙夷目光睥睨他的年轻姑娘,叫他恍惚而陌生。
他溃不成军地撑在桌上,被她审判的视线死死压住不得动弹,似乎那目光有千钧重。
洛青云悲悯地瞧着他,最终还是走了,还他一个懦弱的清静。
迈出门的时候,迎面的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凉凉的触感在她脸上化开。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同样如霜如雪的男人。
盛昭朔。也不知他醒了没有,有无大碍。
论理,她是该去探望他的。可论情——她甚至都不知道该论哪份情。
一早大理寺与京兆府来拿人时,是莫祺带队羁押,瞧他的神色还算平静,想来盛昭朔应该无事。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没准他早就醒了。没准已经用了午膳。没准养上几日就能下地了。
洛青云越想越觉得欢欣鼓舞。
但她还是猜得轻率保守了。
此刻的盛昭朔,已经坐在了大理寺的地牢里,面前绑缚着的是最后一个嘴硬之人。
大理寺的地牢简陋,连刑具都散着朽木气息。雪花从半扇暗窗中争先恐后地飘进来,在地上铺着的茅草上聚成一个小雪堆。这是幽暗地牢中罕见的一抹白。
男人清瘦的身形裹在曜黑色的貂裘大氅里。地牢中的椅子并不舒适,他是被连人带软榻抬进来的,分明半倚在靠枕上,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孱弱。
一阵不知所起的阴风钻了进来,年轻郎君的发丝扬起几缕,低声咳了咳。他身旁站着的侍卫似乎紧张了一下,正要问什么,却被他轻摆的手止住。
被吊在刑具上的人喘息着,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是裴国公府的家生奴,父母亲朋全在府中,生斯长斯,他宁愿是自己一死。
但那倚在榻上男人却并未放过他。盛昭朔不紧不慢地揉着太阳穴:对裴国公家,你确实是个忠诚的走狗。
他顿了顿,又嘶哑着嗓子,轻声:但你要记得,走狗终究是走狗。
你昨夜被大理寺带回来,今天一早,裴国公家便拖出去几席尸体,说是半夜害痨病死的。
男人清冷的眸光盯着他:你要不要认一认我瞧着其中一对老夫妇,倒和你眉眼神似。
不!那人哀嚎出声,爹——娘——
盛昭朔挥了下素玉一样的腕,守在旁边的几个随从立即会意,将那人从刑具上解了下来,半拖了出去。莫祺连忙上前,见盛昭朔面色灰白,眼神陡然泄了劲,几乎要撑不住。
莫祺低声急劝:小王爷,最后一个也松口了,后面的口供都有人盯着呢,今日就到这儿吧我叫人来送您回府——
他确实着急了。盛王妃昨夜动怒,见到不省人事的儿子被抬回王府,一面传了最好的大夫上门,一面也不忘将盛昭朔身边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临了盛王妃还感叹了一句:一群五大三粗的实在是靠不住,朔儿偏又是个倔性子,否则能安排个姑娘家的在身边照料,也不至于如此。
听闻盛昭朔醒转过来,盛王妃一早还亲自来看过,又嘱咐莫祺一定要伺候他静养。可王妃前脚刚走,榻上之人就哑着嗓子下令,要莫祺扶他去大理寺审讯。莫祺左劝右劝,无果,只得招呼了几个兄弟将盛昭朔连人带榻抬走。
莫祺打量着自家小王爷发青的面色,急得心肝都颤了起来,小王爷,这人都抓起来了,连洛家那个纨绔少爷都关押进官廨里了,一个都跑不了。您伤成那样,何必急在这一两日!
盛昭朔微微睁了睁眼,幽幽地简短答:答应了人。
莫祺攥着拳,绷紧了脸,许久才鼓足勇气低声抱怨了一句:那人催得也太急了——
盛昭朔瞟过他一眼,似有冰冷不满的意味。但莫祺却铁了心要一吐为快:圣上明知道这案子久远难查,小王爷您拼了命才抓回来的人犯,总不能连这几日宽限都不给吧。
盛昭朔哑然半秒,重又阖上眼,淡淡出声:放肆了。圣上哪里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
再者言,他答应的人分明是洛青云。
他缓了缓精神,又吩咐:快到年节了,这案子不宜再拖。你将我送回府后,就去大理寺盯着他们审讯、宣判、理卷,将卷宗送来给我细看,最好赶在三五日内呈报。
莫祺听他声音又开始嘶哑喘息,忙不迭应下声来:小王爷放心养病,我必当办妥。
盛昭朔轻轻颔首,不再多言。他在火场中太久,又不顾一切地吼了几声,咽喉被烟熏火燎伤着,原先沉稳绵密的声线掺进了微微的砂砾感,青玉般的容色也被烤得染上几分古铜色。
若单单是强侵民女的旧案,根本呈不到当今圣上的眼前。可如今京郊纵火烧了半条巷子,反倒引得圣上注意,甚至派了宫人来问是否与之前的七夕诡案有关。
盛昭朔强撑着精神,连轴转地忙了几日,总算将案宗定稿,又勉强拖着病体进宫面圣。
当今圣上虽已老态龙钟,却仍有股自上而下的威严,连关切臣子时都透着震慑:盛卿看着仍有病色。
盛昭朔周正地行礼,沉声道:朝廷的事是第一要紧的事,微臣不敢懈怠。京郊纵火一案,经查明是由裴国公家奴所为,其因是欲加掩盖洛家的嫡子洛元璟强侵民女的旧案。相干人等均已经缉拿归案,只等圣上示下。
龙椅上的人微微睁眼,重复了一句:洛家监察御史,洛仲原家裴国公府的人也掺和进来了
堂下的男人应声:是。
卷宗被一页一页地翻着,簌簌之响在暖殿内格外清晰。老皇帝捻着最后一页,细细读了遍结案判词,不住地颔首: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凡是缉拿的人犯,每人都有证言,连这判词都写得恰如其分。盛卿的人品才学,果真是世家子弟之首。此案没什么异议,依我看,照盛卿你的意见处置了便是。
盛昭朔略躬了躬身,谦逊地低头,正要退下之时,却又听见圣上抱憾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洛家,裴国公府,也都是栋梁之材,原以为将来还能给太子做左膀右臂,真是可惜了……
他听得生疑,禁不住抬头,不料与圣上耐人寻味的目光不期而遇。
盛昭朔的心脏仿佛忽然停了半刻,背上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老皇帝分明面色温和怀柔,浑浊的老眼中却不知怎的透出一股生疑警惕的意味。
直到他退出暖殿的前一瞬,盛昭朔依然能察觉到这束目光钉在自己身上,怀疑随之愈来愈深。
盛昭朔忽然想起了位故人,自己那位赴宫宴后突发急病英年早逝的伯父,盛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