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修筠自王府外回来时,一脸尽兴模样,口中念念有词。他今日约了几位故友聚在一起围炉煮茶,赏雪作诗,得了不少佳句,意犹未尽。
哪知刚一进门,他就被盛王妃一筹莫展的神情吓了一跳,忙问:王妃这是怎么了
盛王妃捂着心口,泪都要掉下来:朔儿在祠堂跪了半日了,怎么叫他也不出来。
盛修筠诧异地扬起眉:好端端的跪祠堂做什么我可没罚他——
盛王妃:谁知道呢!他从宫中回来,一句话没说就进祠堂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养好,脸色都是灰的,这要再跪出个好歹……
老王爷听了一半就明白王妃的意思,连忙叫了丫鬟扶着她回房,自己径直往盛家祠堂去。门半掩着,里面的清挺身形跪在蒲垫上,像一座不化的冰雕。
他并未跪在中央,而是偏了些,盛修筠沿着往前一望,见正前方是自己大哥盛鸿风的牌位。
盛修筠清了清嗓:都是一家人,你来看望你伯父,不拘着哪一日的。如今也跪了许久,不如先回房去,日后养好了身子再来,也免得你母亲担忧。
盛昭朔没有动弹。上回他与老王爷在祠堂的激辩还历历在目,如今便有了结果。他仰面望着盛鸿风的牌位,微微沙哑的声音不再如那日一般铿锵:父亲,当日是我错了。
盛修筠面色一变,收起了闲散风流的神情,目色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盛昭朔将今日入宫一事简单说完,老王爷才微微松了口气。
盛修筠:你有这个谨慎心思是好的。但今日之事却不必太挂碍。
他最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年纪轻轻便入仕,旁家公子都在风花雪月的时候,偏他进出公廨奔忙,盛修筠看在眼中,虽然心疼也不好明着劝。
当年盛鸿风急病去世,皇帝选了盛修筠这个读书秀才出身的继承异姓王位,为表哀思,还亲口说盛鸿风的弟弟就是自己的弟弟,因此与盛修筠重新行了结拜之礼。
盛修筠与其他几个武将出身的哥哥不同,心思细腻幽微,察觉出了皇帝的提防,此后,钟灵毓秀的盛家再无一人涉足朝政,风流潇洒,自成一派。
盛昭朔却是个另类。盛修筠一早便发觉这个儿子与家中其他子弟不同,明明生得如玉如璋,雕刻出来的容貌,性子却安静冷倔,常常孤立在人群之外,冷眼观着一片热闹。
盛王府的子弟读书大多是为了熏陶才情,但他却悄悄中举,入朝为官。
明明见过世间百态,却仍是半分杂念都没有。至纯之人最为刚韧,但也最易心寒。
盛修筠替他宽心:一来你得罪的是洛家,洛家不是世代京官,根基浅薄,只是借着裴国公府才算与太子沾边,皇帝不见得真以为你是为了打压太子才严办此案。
再者你平日就是这样只讲法理、不顾人情的性子,满朝上下都知道你不徇私。而洛家公子纨绔混账也不是一日两日,那案子闹得大,你严查严办,是再正常不过事。
跪在地上的男人终于肯转过头,幽深的眸子里甚至有一丝愤懑:我盛家尽忠多年,如今满门淡出朝局,只有我一个忠心耿耿地在朝中办事,却还要被怀疑提防,这样的皇帝实在是——
盛修筠厉声喝住他:君子慎言!
盛昭朔闭了口,眸光微闪,将怒意掐灭在眼底。父子俩都缓了缓,盛修筠继续道:你只管照着刑律顶格判罚,此次皇帝若起疑心,定会干预。若未起疑心,也算全了你的一桩心事。
盛昭朔抬了抬眼,皱着眉:我有什么心事
盛修筠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你如此卖力,难道不是为了那位洛家娘子
他本还稍稍担心过自己这个儿子身边没有可心的人,但洛青云这个名字三番两次地入他的耳,机敏如盛王爷,大约也猜出了几分。
跪在地上的男人重又低下头来,并未答话。他漠然起身,拂了拂沾灰的袍角,拖着步子从祠堂走出来,身形已经有几分摇晃。
一直焦急候在门外的莫祺三两步便上前来搀住他:小王爷,您可算出来了!您——
盛昭朔声音干涩嘶哑地交代:扶我回宁心阁去。这阵子不去官廨了,也不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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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云怀中抱着白釉泥胚温炉,在盛王府门前徘徊片刻,一步步走得极慢,好半天才挪到了那扇朱色兽头的门前。两对石狮子顶着雪帽,朝她咧开嘴笑。
不知怎么,她觉得盛王府门前的守卫都慈眉善目的。洛青云报了身份禀明来意后,几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领头的那个眼中竟然泛起疑惑:娘子也姓洛
也洛青云心中疑窦丛生,先应了一声:是。
领头那人又问:是御史洛家的小姐
洛青云点了点头,正要追问时,忽见一人容色气恼地沿着回廊快步而来,身姿飘逸风流,脚步却赶,仿佛有什么急事。
盛轩邈两道眉毛都打着结,上来就对着门口的守卫一人敲了一记:老七都说了不见人,你们怎么还敢把乱七八糟的人放进来!早先我是怎么吩咐的,浑都忘了
领头那人委屈地低着头:二爷的吩咐我们怎敢忘小王爷要安心养病,凡是来找他的一律婉拒——除了姓洛的娘子。先前进去的那位娘子,的确是姓洛,华衣锦服,又是由御史洛家的马车送来的,错不了啊。
盛轩邈跺着脚,肠子都悔青了。他自作主张地交代了一句若是洛娘子来不得拒之门外,本是要给自家那个七弟留个可能的惊喜,没成想却歪打正着地迎了另一位洛娘子进门。
盛轩邈气得长叹一声,罢罢罢,怨我没把话说清楚。那姑娘现在已经进了宁心阁,等会儿老七还不知道怎么和我过不去呢。你们啊,真是指望不上——
他抬起手挨个指了一遍,身子还没转回来,猛地僵在原地。门前正静静站着位年轻娘子,雪缎斗篷下是一身云雁细锦的夹袄裙,天青的颜色在雪地里并不出挑,但她容色胜雪,粉颊清透,嫣唇微微勾着弧度。
洛青云落落朝他施礼:盛二公子。
盛轩邈眨巴着眼,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确认是她后一瞬间大喜过望,洛娘子,刚才还盼着你来呢。快快请进。
守门的侍卫这就算被放过了,不禁全都松了口气,感激起这位宛如神兵天降的陌生娘子。
盛轩邈分外热情地领着洛青云穿过庭院,如今园里的雪还未化完,并不好走,他们绕着回廊七拐八拐。但凡碰上个人,盛轩邈便喜气洋洋地介绍:
这位是御史洛家的长女洛青云。洛娘子今日特意来看老七的。
而对方无一例外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与盛轩邈换了个眼神,暧昧的视线在洛青云身上流转。
洛青云一路点头寒暄致意,几乎快笑僵了脸,终于忍不住问:盛二公子,你怎么就确定我今日是来看望盛小王爷的
盛轩邈含笑回头瞧她:难道不是
她张了张口,奈何怀中的温炉沉甸甸的,那里面是她托薛庆亲自熬的食补汤,的确否认不得。
盛轩邈也没难为她,音调活泼地继续:洛娘子不知道,我们老七这次可遭老罪了。上回半夜被抬回来,跟昏死了一般,脸上全是厚蒙蒙的草木灰,连我都认不出来。
第二天好不容易醒了,都出不来半个声,却硬要莫祺抬他去大理寺审犯人。这才几日的功夫,案宗都梳理好了,昨日还进宫面圣呈报。老七真是把自己榨干了,一刻都没歇着,直到前两日才开始闭关养病。
可我怎么听着你兴致很好的样子……洛青云听他为盛昭朔细数功劳的声音,暗自腹诽。
那夜她亲眼见到过盛昭朔从火场中被抬出来的情状,知道盛轩邈并未夸大其词。洛青云沉默了一阵,感觉喉咙里有些发堵,她轻声问:盛小王爷现下好些了吗若他在休憩,我换个日子再来就好。
盛轩邈慌忙道:哪能天天睡着呢这几日他空了就翻翻古书,这个时辰且醒着呢。再者,凭我怎么说也都不准确,洛娘子若不去亲自瞧瞧,又如何放得下心
他瞟了身旁的姑娘一眼,见她果然红了脸,清亮的荔枝眸染上慌乱之色,瞥到了一边。
洛青云是实打实地心慌。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追爱盛昭朔的一场闹剧,竟越来越像真的了。洛府的人也就罢了,连盛王府也个个笑得心照不宣,年轻的只是眼中有几丝打趣,年长些的看她时甚至有几分和蔼可亲。
最要紧的是,连盛昭朔也时不时让她觉得恍惚。那夜的几声呼喊霎时又回荡在她耳畔了。
他的变化就如同眼下园子里的积雪,在她没察觉到的时候一点点化开。最初碰触到时只觉得指尖冰得刺痛,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化作一摊雪水,凉丝丝地卧在手心,不知该继续捧着,还是泼在地上。
她忍不住捏紧了拳,手指在掌心反复摩挲着,忽然又记起一事:方才听盛二爷说,已经有一位洛娘子去看望盛小王爷了
盛轩邈愣了愣,心虚地眨起眼。他听守门的来报信,说有位洛娘子来看盛小王爷,如他吩咐的那样已经领去宁心阁了,哪知等他亲自去一瞧,才发现进去的身影压根就不是洛青云。
奈何人已经到了门口,盛轩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娘子推门而入。
洛青云弯着眸,笑得温和,丝毫不恼:那姑娘大约是我二妹,洛姝月。
他们此时已经行至宁心阁前,里间隐约有个带着哭腔的女声,似乎在陈词着什么。盛轩邈惊诧地往前走了几步,恰好听见那人说:
若盛小王爷肯抬一抬手,我情愿以身相许,且不论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