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柏川没有着急说,反倒是把林羿礼羞赧抗拒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眼底,难得能瞧见林羿礼表露出这副神情。
明明对三流话本上的黄.暴内容能面不改色地打趣他,却会因为他什么都没说就变得怯懦无言。
林羿礼的脑袋偏向一侧,低了下去:他已经走了,将军不用再演。
林羿礼。
傅柏川轻声唤出他的名字。
林羿礼这次没有接上一句嗯。
他眼皮颤抖,无声告诉傅柏川他在听。
傅柏川的手似羽毛飘在林羿礼不安的眼皮上,你为什么会害怕这种事你应当是自小便有无数人追捧,按理说你早该习惯。
虚情假意的追捧爱慕,林羿礼自然能笑吟吟地收下。
可傅柏川不一样。
他怕傅柏川是真心的。
真心待真心这事林羿礼不会。
他同皇帝也曾真心做过朋友,他以为他同皇帝是携手共进,哪怕是互相利用也是双赢局面。
结局来得很快,他不过遭鬼上身一回,皇帝就将他直接舍弃。
再醒来时他便成了荒郊野岭里的死囚犯,离那京城远远的,一眼敲不到家的方向。
林羿礼抬手扫去落在他眼皮上的手,再睁眼时神情已与往常无异,甚至笑得愈发明显。
傅柏川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初次相遇时,林羿礼那股假惺惺的皮笑肉不行。
若将军真将那句话说出,我只当将军爱慕我的容颜,不会去当真。
不用傅柏川去说,林羿礼已经先一步委婉拒绝。
我见过你死去的模样,被粗麻绳绞紧脖子,眼睛往上翻去,脸上的五官因为窒息与绞肉的剧痛而扭曲。
林羿礼的神情暗下来,连着声音一同变得随意,鼻腔震出一口气变当做回应。
他摸不准傅柏川的想法,为何突然要提到这件事
林羿礼侧过身去,却被傅柏川抓着折正回来。
傅柏川说:但那夜你在廊上问我,你是不是不漂亮,我还没有回答。
林羿礼静听。
你很漂亮,非常漂亮,未曾不漂亮。
即便是林羿礼死后的模样,即便脖子拧断,傅柏川也能坦诚接受。
多谢将军夸奖。
林羿礼依旧那副淡笑的模样,没有不安,没有惶恐,更多的是平静,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傅柏川与林羿礼依旧是十指相抵的状态。
两人的温度实在算水火不相容,哪怕攥了这么久,谁也没能影响对方的温度一丝一毫。
你的确不算好人,自私又任意妄为,虚假且毫无底线。
傅柏川的声音冷了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爱上林羿礼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我也不算好人,从你在地牢里开始,我明知你谎话连篇却依旧选择给你机会,因为是我先贪图你的美色。
傅柏川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清楚地知晓这些话说完后,就会把林羿礼赶得远远的。
我们能有现在这一刻,都是我被你吸引自甘堕落,是我放纵你为了活命对我的肆意利用,你每一次为了活下去对我的靠近,我都非常享受。
傅柏川的手向旁一侧错开,十指相抵变成十指相扣。
你——
林羿礼的话没说出。
傅柏川的脑袋里装着不少用于此刻的浪漫诗词,可千言万语只归结于一句直白的:我爱你
突然的一颗豆大的泪珠砸下,趴在林羿礼的鼻尖上,把他鼻翼上的黑痣晕出蒙影。
眼泪滑下,悬在林羿礼的唇缝里,渗进唇齿间。
林羿礼仰头不解地望向傅柏川。
为何会流泪
林羿礼尝到他的酸涩,却不知他的酸苦。
林羿礼不为所动,由着他的泪水垂下,一滴、一滴浸湿自己的脸颊。
此刻林羿礼脑子一片空白。
他见过太多的爱慕之言,但那些爱慕者只见过他的好。
他只需表现地虚假些、恶劣些,那些人便拿他当不值得的烂人避退三舍,还要说他浪费别人心意。
唯有傅柏川将他的不好挖出来赤果果地摆在心意里。
傅柏川见他,是从肮脏腐臭,布满烂泥的死牢里开始。
傅柏川了解他,是从日日夜夜,真真假假的男宠开始。
傅柏川说爱他,是爱他最狼狈的那一面,从不是那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卿,或是空有皮囊内里腐烂的美人。
林羿礼不明白如何回应,他抬手按在自己唇上的湿黏泪水上,再抬眼将傅柏川此刻狼狈烙进眼底。
林羿礼想,如果拒绝了傅柏川,他就失去将军府这一方势力的保护,他再无法与李绥一、与严骁两方势力相抗衡。
半晌的安静后,林羿礼主动擦去傅柏川眼下的泪珠。
托起傅柏川的脸,踮起脚,仰起头,一个轻似雪花的吻落在傅柏川的嘴角。
这吻似无法融化的冷意,却又很快融化消失不见,只留下冷意。
将军,我也爱您。
林羿礼轻声说,似哄似呢喃。
却不料傅柏川的眼泪淌得更凶了。
长得那么凶一个男人,此刻却在林羿礼的怀中哭得花了脸,泪痕扒在脸上形成条条复杂的花纹。
为何要哭
在哭什么
林羿礼一概不知,他向来只会辜负。
林羿礼两只手垂下,叠放在身前,再无任何动作。
他对傅柏川束手无策。
傅柏川哭得很沉默,一声不吭。
只有眼泪一直在掉,像是金州城的雨,并不密集,带着北地的苦闷与粗犷。
宽大的胸膛拦在林羿礼面前,像浸满水的枕头,柔软沉重,带着令人不适的窒息感。
林羿礼擦去唇边的泪水,指尖浸染的湿润被他擦回傅柏川肩上。
将军,时候不早,您该离开了。
林羿礼的视线越过傅柏川的肩线,看向视线尽头的房门。
傅柏川转过身去。
林羿礼松了口气,紧绷地身体舒展开来。
傅柏川离开了。
他走得干脆,不带任何留恋,也没有任何话要同林羿礼说。
丫鬟们见傅柏川走了,连忙涌了进来,扶着林羿礼坐回镜匣前接着梳妆打扮。
林羿礼从镜子里瞥见他脑后水蓝色的发带被换成深色,表情立刻垮了下来,阴沉沉地训问:本公子喜好是甚你们全然不知
说着,便直接将发带扯下,如泼水般丢到一旁去。
小丫鬟们想解释,掌事的大丫鬟连忙表情与手势一同摆出,警告她们不要说话。
是奴才们照顾不周,连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能疏忽。
大丫鬟跪下道歉,年轻的小丫鬟们便立马跟上,一同跪在林羿礼面前。
林羿礼不是爱罚跪姑娘的人,见他们跪下后又没多久又摆手示意起身。
大丫鬟绕去衣架边,捧着厚实的新衣裳送往林羿礼面前:只是傅将军托人送来的这身衣裳配着墨蓝色的发带是否更为合适
林羿礼这才想起这根深色发带的由来,是他亲口下令由水蓝淡色换成墨蓝深色,只为搭配傅柏川送来的新衣裳。
林羿礼大大方方道:送你了。
承公子厚爱,奴婢不敢,只是公子今日不愿穿这件衣裳的话,奴婢便去给您换身新的。
去吧。
林羿礼撑着头,疲惫地揉着脑袋。
几个香喷喷的丫鬟上前,用着柔软细嫩的手帮他揉捏。
林羿礼忽然就不由得想起傅柏川那双粗糙的大手,那双手刮得人脸蛋发红发痛,像刺似扎进去。
没多久大丫鬟便回来了,抱着一身淡白还添着嫩黄的冬服回来,色调、材质、制式都是林羿礼在朝为官时正流行的。
林羿礼看了眼衣服,又看了眼大丫鬟,没说什么,由着姑娘们替他穿上。
你叫什么名字林羿礼忽然问她。
大丫鬟受宠若惊,奴婢名为阿雁。
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燕
大丫鬟摇头否认:是金州城草原上飞的大雁。
那你扶我去外边走走吧,这金州城的景致我还未欣赏过。
阿雁说好,扶着林羿礼瘦弱的身子,小心翼翼领着他往外走。
林羿礼花了几天的时间绕着金州城的城墙外逛了许久,阿雁会御马,所以林羿礼出行往往就是她与他。
金州城外的景致聊胜于无,城墙下插了几颗要死不死的枯树,枯草沿着视线所及的地方一路疯长,除却这一副死气沉沉的光景外,也就只剩头顶盘旋着向南飞的大雁。
没过几天,风寒便找上他。
卧病在床,咳得血污了几床被褥。
林羿礼整日整日的昏迷不醒,醒了也是浑浑噩噩。
傅柏川来看过他一次,刻着林羿礼三字的腰牌在当夜重新出现在面前,而后傅柏川再没来过,也不知去忙些什么。
李绥一因新伤旧疾一起发作,情况比林羿礼好不了多少,倒给了林羿礼难得的安静。
按理来说,风寒不该如此难以痊愈,这都拜林羿礼那犟驴似的性子。
他想着傅柏川不在府中做主,以他这不算好的性子必定有不少人恨他,所以这端来的药里,他担心有人下毒。
林羿礼就这样拖着病体,一日复一日的在床上干熬。
咳咳——
林羿礼被喉头的淤血堵塞痛醒,喉咙里似塞了刺,明明是断掉的脖子却痛得异常明显。
忽然间,他感觉到耳边有人轻微的呼了口气,并不十分明显,也不是故意冲他来的。
林羿礼循着方向看去。
他确信,在他的右手边,的确藏着一个人。
那人匿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实质,可是那人投来的注视十分强烈,让林羿礼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