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不会不告而别,不会化成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只能那么清清冷冷的悬在苍穹看着世间孤单又寂寥的姬詹。
少年儿郎抿着嘴巴,眼眶里已经开始泛红了起来,他才不要等慕沉川说任何辩白、解释的话,现在的他,只想一吐为快:“我见过不要命的女人,但是像你这么不要命的我这辈子也不想遇见第二个了!不想!”他朝着那还能笑吟吟的姑娘跺脚大喝,慕沉川毫无预兆冲进火海中的那一刻,流光飞星与花火变成了漫天不及,大学覆盖了所有人还残存的气息,对于姬詹来说,只剩下了刺骨的寒冷。
“这一回来天怙城,我知道没有错,绝没有错!”姬詹好像一个兴奋又焦灼的孩童,他在思索着、踌躇着、他有自己的苦恼和烦闷却在离揭开的最后一瞬被扼住了脖颈,“我一定可以找出答案——你就是答案,就是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
姬詹无法明言,在离开王都来到天怙城,甚至在天怙城这几日中,他所有的漫无目的,都不是没有目的。
姬詹的双手按住了慕沉川的肩头,脸上洋溢的是明锐的稚气和言辞凿凿:“我让明大人送来了营缮清吏司的册子,十年八十三卷才发现宣政殿经过三次大修,一十二次小修,其中几回因遭大雨雷电劈坏了屋檐廊桥的雕铸,帝王便落榻在长春宫处理朝政,”少年天子的眼睛里好像有着星芒闪烁,璨亮了慕沉川的心尖,“我带着八十三卷,将宣政殿每一处修改都逐字对照翻新,便知晓有三回没有被记录在案,我特地调来了当时负责的姚司监盘问,才得知,当时提议改建的人,是皇叔。”
营缮清吏司的十年卷册被这位帝王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一门心思的琢磨,然后瞒着文物朝臣在宣政殿里铺张“天罗地网”,连几年前就已经告老还乡的姚司监还被临时急昭回了王都接受天子的“询查”,呵,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姬詹挖空心思、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证明,不,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谢非予,在六年前就已经对宣政殿,神不知鬼不觉的动过手脚。
没有人猜忌,没有人知晓。
姬詹却在那个晚上,发现了,宣政殿的秘密。
于是他怀着这个秘密,来到了天怙城,想要寻找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答案——宣政殿的金銮御座下,有一处辟火的内室,姬詹惊愕之下才得知那内室并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先皇帝为了防范未然而修筑,只是年久失修早已无人提及,可谁也不知,那密室后竟被人掘地三尺辟出了一条隧道连着西长廊御花园中的冰库,那冰库原本是供后妃盛暑纳凉所用,所以在秋冬日成为了不得靠近的禁地。
那辟火的内室不是秘密,那条能够逃出生天连着冰库的隧道,才是。
谁修筑了那令人九死一生的通道,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找到什么答案,但是,非来不可。”姬詹强作着镇定但很快就破功了,他低喝道,“天杀的,这几个月究竟经历了什么……”少年抓着自己被夏日暖风吹乱的头发,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鸡窝头,可他浑然不觉,“我试图找过蓝衫,找过祁昱修,可是他们了无音讯!”
少年人的神色里恍然充斥着哀怨和愤懑,他气他恼,他几乎把从瑜京回来的每一位大人都宣到了殿中逐一询问,有没有见到过偏偏浊世佳公子,有没有见到过忠心耿耿蓝护卫——没有,所有人的话都出奇的一致。
在祁昱修带着慕依琴的头颅去救人之后,他去了哪里,从此无人知晓。
而蓝衫呢,似乎在那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他们都从这一方风土人情中剥离,随着那个金翅凤羽的男人一并,化成了风雨尘埃。
姬詹将贤王府杂役仆从一百多人释放出大理寺后下令帝都的贤王府不得改迁、不得拆毁,那座府邸是一个历史的象征,是这尘世凡间最难以苛求的存在,而那些仆从呢,他们没有一人作鸟兽散,而是选择留在空荡荡的贤王府邸之中度过这人生百岁,仿佛,那位高权重的人上人只是出门远游了,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回到北魏,回到王都,回到,贤王府中。
姬詹感慨连连,忠仆义主,人生何求——只是这帝王能够成全天下人,却无法成全自己。
如今这位少年天子如同连珠炮一样的倾吐,所有的话好像这半年多来一直压抑在姬詹的心头无法宣泄,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口子能够一吐为快,他甚至根本不给对面的姑娘一丝喘*息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半缕思考的机会,若是不让他将这些话一气儿说完,他一定会憋死、闷死,一定会死!
姬詹咬着牙根终于能恶狠狠的干瞪着慕沉川,他颤着肩头大口大口的汲取着空气,可是嘴角却微微的下垂两分,有那么一滴清亮亮的泪水毫无预警的从眼眶子里淌落下来,带着嗓子里想要努力极力克制的细小呜咽,姬詹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可是太不争气了,刚擦掉便又是一缕泪痕滑下,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丢人极了,一点儿也不像是个皇帝,甚至一点儿也不像个皇家子弟,所以那
小子连忙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吸了吸鼻子终于有了几分控制,他可不要看慕沉川笑话自己,但是——哪里还管的上这一茬,他的嘴里还在愣愣的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你才不会变成星星,不会变成挂在天上的星星。
再也见不到,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任姬詹落寞于屋檐下的仰望,可望不可即。
那种痛楚和怅然若失,简直叫人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姬詹经历过多少的悔恨和痛楚,只有自己知道要和着眼泪和着撕心裂肺的往肚子里咽,然后强打起那自傲自负的脸庞去迎接满朝文武的恭贺和朝拜,不堪重负的肩膀要承担起北魏大统的江山社稷,他不能跪下、不能倒下、不能哭着脸喊一声痛,甚至满腹的疑问和天人交战都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在身边共同分担——姬詹,很难过。
失魂落魄,捶胸顿足,他曾悔恨的几近绝望。
慕沉川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当初总喜欢揶揄戏弄自己的小殿下流露出如此不知所措又痛不欲生的表情,而这些情绪的来源正是他们这些始作俑者:“抱歉……”她低低道,姬詹的脸庞有着几分不曾见到的英武,身影也变得更加的颀长挺拔,渐渐的,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少年儿郎,也化成了自己一直期许的模样吧。
慕沉川的唇角有了欣慰的笑意,如今的姬詹,是一个真正长大成人、破茧成蝶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了。
有时候决绝也是一种契机。
姬詹的泪水浸透了衣袖只留下发红的眼角,他曾站在宣政殿的荒芜废墟上一次次的回想,夜深人静时,他见到过愁容满面的陈文斌,见到过惆怅惋惜的赵鄄城,路过的左右武卫队会冷不丁停驻下脚步久久的凝望这一片焦黑,那头的小宫女点着清水灯,在深夜里好像一簇恍然开放的昙花,落下扼腕的长叹——看啊——自从谢非予那个天下都不待见的混蛋离开了以后,反而,得到了天下人的眷恋和怀念。
这真是一种古怪又奇妙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姬詹,好像丝线一般将人越捆越紧无法挣脱,他突的眼瞳扩大,双目突瞪:“皇叔、皇叔呢!皇叔也在对不对!”他刚刚要收起来的泪光就跟鼻涕一起泛滥开来,姬詹压根就不管不顾自己这天子的形象、北魏的尊严,去他*娘的,他现在只想得到一个答案,“你能够从宣政殿逃出生天,那么皇叔一定也活着,他才不会死,他才不会死!”姬詹碎碎念念就仿佛这些话不是在质问慕沉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的,想要坚定的心神和信念。
慕沉川的手腕被姬詹掐的有些生疼,可她没有挣脱,从这份焦灼的急切中完全可以体会的到少年天子心头的战栗和颤抖。
“皇家子弟可有气度洒脱,切莫着急坏了心性,淡然、坦然,才得自然、悟然。”轻悠悠的声音好像从天边流云层巅泻下,是珠玉、是辉芒,还是日宴下春意的倜傥,明明清泠的像一汪夜溪又好似沾染了满池的晨露,金艳飘渺又璀然夺目,让姬詹整个人似被钉在了城楼之上,动弹不得。
这一句话,姬詹此生只听闻过一次,便是那佛爷在酒席之上的侃侃笑言,如今再一次轰然炸开在少年天子的耳中,姬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热血都冻结了。
冻结了。
呼吸停滞、神思断裂。
天子的眼中唯独容得下少女身后正倚着雕花栏杆的男人,他极为轻巧的挽着艳羽长袖,红裳逶迤下被暖风吹拂出的凰羽悠扬,那是从来堂而皇之的昭告着天下的明艳,可再如何风华绝色都比不上男人那双眼睛簌然睁开时长睫下流落的一抹轻佻不善。
他一点儿也不凌厉,一点儿也不凶戾,甚至气色上带着数分的虚靡,瞳底有着些许的优柔,眼角似是难以克制的流露一抹飞红痕迹,三分病态却七分矜骄诚负,观音之容修罗之心。
总是用那么毫不在意的眼神都能将你的心一把扣住再也无法弃之不顾。
他啊——他是月光缩影,他是绝色本身。
“皇叔……”姬詹的手松开了慕沉川,但还是呆呆的僵在半空,他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不敢置信的口吻。
“谢非予可不是您的皇叔了,陛下。”男人的指尖轻轻按压在唇角,他随意轻道,谢非予如今不是摄政之人也不是北魏贤王,又有着什么身份来承一声北魏帝王的“皇叔”二字。
姬詹狠狠闭上眼晃了晃头再睁开时依然能看到男人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少年人立马跳上了前去一把抓住了那长袍的凤羽丝线在掌心里摩挲,好似抓到了天下的至宝一般撅起嘴就犟了起来:“朕不管,朕是天,朕是地,朕现在是天下之主,朕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就是朕的皇叔,皇叔皇叔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