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亮斟了一记杯酒,仰着头先哈哈大笑了一阵,举起酒杯,刷的一声喝干,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痛快,我退到了三河尖,我才知道湘军中计了。这个地方,一连扎下十八座大营,都是由南京调来的生力兵。原来由太湖潜山退来的兵,不见一个,他们都埋伏了。这是十月的天气,田地里的五谷,都收割尽了,许多树木,也落了叶子。我们站在营盘的墙垛上看,一望都是平原大地,只远远的看到一些山影。这一天,曾国华的兵,离得近了。天国的兵都在营里,隐藏不动。老弟台,这是我开眼界的一天了。我们营里,四更天,大家就吃饭,吃完饭,天还不曾大亮。连营两三万人,听不见一点声音,抬头看看天上,记天的霜风,只有几颗稀稀朗朗的星,让风吹得闪动。我虽然有几斤气力,还没经过大仗。我看到营里这种情形,知道是等着湘军来了,有一场恶战,心里不免有些乱跳。我自已壮着自已的胆子,就轻轻的唱着湖南调,但是我唱的是什么东西,我自已都不知道。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由外面一阵一阵进来,过去一阵,又是一阵,原来这就是前面打探回来的探马。<br>“天亮了,风也停了,又得了一个号令,弓兵上墙。我在墙口里一望,只见一大片黑影子,在几里路之外,在平原上缓缓的移动过来,越走越近。先看清楚竖起来的旗号,后就看清楚是人,轰天轰地,就是一阵杀呀的声音。这就眼前一望,全是人马,太阳也出土了,晒着人手上拿的兵器,还一闪一闪的发光。我们这里,营盘外,挖有三四丈深的干壕沟,沟上原搭了浮桥,现在用粗绳子吊起来了,营门关得铁紧。壕沟外面,还有一道鹿角。什么叫作鹿角呢?就是把树砍了下来,用树尖朝外,树兜向里,树叠树,排成一堵墙一般。你想,敌人的兵,一时三刻,哪里就冲得上前。就是上前,墙上用箭去射,用铁炮去打,也难以近来,所以把守得十分紧。<br>“这样支持着,也不过半天的工夫,那湘军人堆里的旗号,忽然乱动起来,远远的听见有叫杀的声音。我们这十八座营盘里,四处都是鼓响,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放下吊桥冲了出去。原来湘军后路,被卢江卢州两路的天国兵杀了出来,把后面的去路,已经截断了。周围的兵把清兵围在中间,四五万人,一个也不曾跑掉,曾国华就死在阵上。我看得打大仗还比小仗容易,胆子越发大了。我和二十四个兄弟打先锋,再回去打桐城。各人骑着一匹马,手上挺着一根长矛,腰里挎一柄腰刀,冲了五十里路,天色已经黑了。原来想着,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县,路上是没有兵的,我们只管向前走。在暗淡的月光下,走近一丛树林,我忽然心里一动,这里若是有一小队清兵,我们岂不要让人家活捉了么?正在这个时侯,果然有个人大喝一声——”<br>说到这里,柴竞也替朱怀亮捏一把汗。正要向下问,忽然一只白手,由烛光下伸出来,按住了朱怀亮的胳膊。朱怀亮刚端起一杯记记的酒,举着和下巴相并,可送不到嘴里去。柴竞抬头看时,那姑娘也不知几时出来的,笑嘻嘻的,按住了她父亲的手。朱怀亮一回头,笑道:“你为什么又不要我喝酒?”姑娘道:“我在一边看着,你老人家带说带喝,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老是这样,今天晚上又得醉。”朱怀亮道:“我说得痛快,就喝得痛快,不会醉的。我这么大年纪了,醉一场,是一场,你拦住我作什么?”姑娘道:“不行,喝醉了,要茶要水,我又得伺侯你老人家一个周到。”朱怀亮道:“我有话说,决不会醉的,你让我喝罢。”那姑娘捉住手,哪里肯放。他没有法子,只得停下酒杯。笑道:“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不必回避,你也坐到一处来喝罢。有你在这里,你可以替我酌酒。我有个限制,就不会醉了。”那姑娘听说,更不推让,拿了一副杯筷,便横头坐了。对柴竞笑道:“柴先生,不要笑话,卖酒人家的姑娘,不懂什么礼节。”说时,提了壶,先自斟上一杯酒。柴竞见她露出一截手臂,既白而圆,丰若无骨,和那种弱不禁风的美人胎子,又别有一种丰致。那姑娘偏是知道了,笑道:“柴先生,你看我的手作什么?”于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说道:“你不妨试试看它有多少力量?”柴竞先被她一说,倒难为情,她复又说到力量上,就有题目了。笑道:“我正疑惑呢,姑娘的本领,真到了家,一点不露相,所以我看出神了。”姑娘听见柴竞当面如此恭维她,心里非常高兴,笑道:“不瞒柴先生说,这六七年来,除了前回来的那个刘老伯,我佩服他是个英雄而外,我就是看你不错。日里我要和柴先生较量,我就是看得起你。”朱怀亮道:“振华你这是什么话,太不懂礼了。”柴竞在无意中又知道了这姑娘的芳名,笑道:“姑娘是心直口快,和老爹一样的脾气,晚生就最愿意这种人。”振华也笑道:“我是交代在先,卖酒的姑娘不懂礼节呀!你老人家不要管我的事,还是告诉人家,听到大喝一声怎样,人家正在和你着急呢!”<br>朱怀亮道:“你一打岔,把话耽搁了,还是往下说罢。老弟台,打仗这件事,实在全靠临机应变,有本领没有本领,还在其次。当时我听那人大喝一声,心里自然吓了一跳。还好,和我通来的二十三个人,都没有惊慌,勒住缰绳,站在林外。我因为听到那人说话的尾声,带一些湖南音。我就用湖南音答应:‘是我,我刚刚败阵回来,不晓得口令。’林子里那人,果然是湖南人,他说:‘胡哨官吗?’我说‘是的,今天我们全军覆没,曾大人李大人都阵亡了。长毛现在后面追来了,你们还不逃命吗?’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不好的消息,他一听说,连叫:‘长毛来了’,林子里就是一阵乱。我估量着,恐怕埋伏了有四五百人,事到临危,若是往回逃,把纸老虎戳破,他们一定要追的。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哪里逃得了?不如趁他没有亮起火把,我们给他一个不分皂白,先杀了进去。黑夜里打仗,长矛却没有多大的用处,而且在树林子里,马战也不方便。因此我们二十四人,大家弃矛下马,各人拿了一把马刀,齐齐的呐一声喊,冲进树林里。我们二十四个人,连成一排,却弯着分东西南三面进攻。他们起初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就纷纷乱乱向树林外跑。我们二十四个通伴,一个也没有受伤。依着他们的意见,就赶快退回去。我说一退,清兵就要追来,还是送死。看看这树林子里,还有几十匹马,地下丢了许多兵器,我就叫他们各人拣合手的拿一件用。而且大家都骑上马,骑着剩下来的,也牵在一处。于是二十四个人,共分着三排,每排八个人,约有十几匹马。我骑着一匹马,拴着两匹马就是第一排第一名。我通大家约定,只拣人声嘈杂的地方冲去,马要跑得快,声音要喊得响。冲过去了,我们不要走,又拣人多的地方冲了回来。幸而大家都懂了我这条计,于是几十匹马,在呐喊声里,像一阵海潮一般,冲进人堆里。他们原是在坦地里扎好了阵脚,要偷看我们的虚实。我们来势这样猛,他们站不住,就四散逃了。他们越逃,我们越拣人多的地方冲,因此冲得七零八落。到了天亮,大队人马到了,我们就不怕了。英王正带了队伍来收复桐城,见我二十四个人,只有一人,因马失前蹄跌了腿,其余不曾流一滴血,喜欢得了不得,立刻升了我作先锋队的右翼营官。我们这二十四人,通了这一层患难,就拜把子结为二十四兄弟。后来听到说这林子里,原是清兵一道卡子,共有七百多人哩!我们二十四个人把他追赶跑了,岂不是人生一件得意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