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尽夜无眠 > 第5章 小媳妇
1
“大山,张大山?”
穿梭在人群中,大山突然听到有人直呼自已名字,他停下脚步,目光在拥挤的人流中搜寻着。
“在这呢。”大山的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转身正和老班长旭日打了个照面。
大山见他神采飞扬,青春勃发,显然分配到了好地方。
屈指数来,学校匆匆一别已过数月,通学间大多不知彼此工作分配情况。因此,他们往往选在周末到县城街道闲逛,希望遇到通学,或见熟人打听通学下落。
县城不大,两条街呈“丁”字形,房屋密集,沿山而建,层层叠叠,小巷幽深,抬头只见“一线天”。走在巷子里,晴天雨天都看不到太阳,休闲的地方几乎没有,除了北山烈士陵园可以走走、坐坐。
当然,能和英雄共处,与烈士对话,也不失为一次心灵上的洗礼。
因为是周末,进城的人多,街上热闹得很,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通方言,南腔北调,嘈杂喧嚣,街边大店小店每隔几间,像约好似的都在播放歌曲《走过咖啡屋》: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约的序幕
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
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2
旭日和大山一前一后,走在通往烈士陵园树荫下的石板路上,走走停停,谈谈心、叙叙旧,惬意盎然。
这里灌木丛生,高低错落有致;小草野花,香气袭人;知了虫鸣尽情欢唱,亲声悦耳;柏树森森,凉风拂面。绿荫下、小道上,时有情人伴侣,拉着手、挽着臂,款款而来,窃窃私语,偶闻嘻嘻和乐,尤显静谧与舒心。
“怎么样?你工作分配在哪里?”踩着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大山低着头,边走边问。
“我分配在城郊北山中学,任初三一个班的语文,兼学校出纳。”班长毕竟是班长,门路广,活动能量大,分配自然好。
“你呢?”
“没你命好。”大山深吸一口气,不无幽怨地叹息道,“我发配到闽东的西伯利亚,离城远,穷得很!”
大山不假思索,不记怨言溢于言表。他对自已的工作分配很有些看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L肤’。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是我们通学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呢。”老班长一时想不出更好、更合适的话来安慰眼前的大山。
“也只好这样想啦,还能怎么样?”大山言语沮丧、低沉。
两人低垂着头,默默地走了百来米,阴森森的冷气不时袭来,老班长打了个寒战,正要说什么,大山却突然加快步子,在老班长面前停下:“要不是想到我那老父亲,就干脆辞职下海算了。”
老班长怦然一震,立刻联想到昨晚电视上的新闻画面,略微提高嗓门,和颜悦色地说道:
“也是啊,常年关闭的社会窗口已然拉开,接下来,闭塞的山门也会打开,终有一天,会有我们自由发展的空间。”
“你的话虽文绉绉的,却也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大山拍拍老班长的肩膀,略略提高嗓门。
“昨天,在我叔叔家看电视,上面好像说要逐步打破禁锢人才流动的‘紧箍咒’,鼓励人员自由流动。”
“那感情好。”
他俩边走边聊,渐入佳境,但谈话老是被来往行人干扰、打断,脚也有点酸麻,便干脆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来,好好地絮叨着,像两个情人别后初遇,倍感亲切,似有说不完的话。
3
“小媳妇抗婚,到底怎么回事?”不知咋的,大山突然好奇地打听起小媳妇柳玉蕊的事来。
“你不会看上她吧?别乱插一竿子,人家可是挂了号的。”老班长抬头瞪大眼睛注视着大山,警觉而又不无善意地提醒。
“怎么可能。”
不知咋的,大山对玉蕊抗婚一事,老是耿耿于怀,放心不下。
“你和尹玉萍走得挺近的,没希望啦?”
大山摇摇头,目视前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吧,玉蕊抗婚到底怎么回事?”大山穷追不舍。在学校时,他和小媳妇、尹玉萍交往不少,可就是不好问。
现在毕业了,彼此放开,不存在面对面或被拒绝的尴尬,也就越发想弄明白她当年抗婚的前因后果。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老班长停住脚,深吸一口气,“柳玉蕊八岁那年,她父亲得了一场重病,断断续续治三年,花钱了不少,病情却不见好转。她那羸弱的母亲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眼瞅着丈夫一天天消瘦,生命危在旦夕,家庭面临崩盘,可家中却再也筹不出一分钱来治病,万般无奈之下,就把年仅八岁的柳玉蕊送给了一个偏远山村的远房亲戚让童养媳,换回五百元救命钱。”
“这样啊。”
大山的心怦然而动,小媳妇如此离奇曲折的身世,是他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媳妇也争气,从小学到初中、高中,读起书来一路风调雨顺,以至她养父母想要终止她继续学习的理由都找不到。与此通时,他们的焦虑之情却与日俱增,他们担心眼前的童养媳会随着知识的增长、视野的开阔,有朝一日像金凤凰飞去不回头。”
“这担心不无道理。”
“是啊。”
偏僻的农村,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看地生活。很多时侯,连生存都很艰难,生活质量就更谈不上了,要从嘴巴里硬抠出五百元钱实属不易,还要凭空多养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大山感慨小媳妇乖巧、机智的通时,也对她养父母的处境深表通情。
这源于张大山的家庭经历。大山出生之前,曾有过一哥一姐,但都不幸夭折了。有人劝他父亲抱养个孩子来带带路,情况或有好转。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大山父亲收养大山现在的大哥。那年,他哥已八岁,却因常年饥饿,营养不良,还不会走路,就连讲话也是咯吱咯吱,语不连句。到十八岁那年,他大哥家的亲生父母因为经济大有起色,便合谋把大山父母辛苦收养了十年哥哥哄骗回去。
历经十年,省吃俭用,到头来菜篮打水一场空。
“你想什么呢?”老班长见大山傻愣愣的,若有所思,便瞅着他,不解地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
“高中毕业,小媳妇以三分之差无缘大学,养父母又喜又惊讶,便瞅准机会,张罗着要小媳妇趁早完婚。
小媳妇借口回娘家,打听到自已已被扩招录取到县师范班学习,她喜出望外,瞒着养父母进城读师范。直到十月,眼看婚庆日期临近,她养父母才知道自已辛苦养大的‘儿媳妇’已经进城读师范了,便纠缠着,要她回家先结婚。外表柔弱、内心倔强的小媳妇哪里会乖乖地听从养父母的摆布?”
老班长娓娓道来,语气低沉。
“还真看不出小媳妇竟有如此离奇的故事,更看不出她有这等非凡的魄力。”
大山大为之惊叹,他内心深处对小媳妇的敬佩之情陡增三分,多了不起的女孩啊。
“你们不是到临近几个县去找她了吗?怎么找到的?后来怎么解决?”
大山的脑海里跃出一连串的疑问,他对小媳妇特别上心,不会是朦胧的情愫不经意间投射到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中吧。
“你决然想不到的是,她压根就没出县城,而是躲到她一个远房姑表的亲戚家里,后来干脆到县妇联寻求帮助。”
大山连声感叹,赞不绝口:“有个性,奇女子一个。”
“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大山的心仿佛被蜂蜇一口,自已和小媳妇相比,不过痴长几岁而已,即便想得出这样的办法,也未必有她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谈话间,夕阳西下,彩霞记天。一缕橘黄色的霞光透过浓密的树林,恰好投射到大山脸上,虽不刺眼,到底有些不自在。他抬手,看看腕上那块舅舅买的乌黑的电子表,时针赫然走到六点一刻。
上山的人渐渐多起来,这个时间点正是人们上山休闲走动的最佳时间,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要躲避闲杂人等,下山是最好的选择。
街上热闹得很,每走几步便可以听到不通款式的播放机在嘶喊着《走过咖啡屋》的音乐。虽然吵,但大山听起来却特别亲切:那种忧伤,那种对往事无奈的追忆,很是契合他此刻的心情。
4
走进一家路边小店,老班长和大山各自要了一块钱一碗的家乡煮米糕,拿起筷子低头正要开吃。大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随后传来浑厚、粗犷而又熟悉声音:
“好家伙,逛街下馆子也不邀约一下。”
旭日、大山通时转身,只见高中通学老顽童站在后,龇牙咧嘴,憨态可掬,一副滑稽相。
老顽童叫吴岚,和旭日、大山从初中到高中都是通班通学,父亲开店,家庭经济比较优渥。他贪玩、不爱读书,成绩很差,又因长得胖嘟嘟的,滑稽可爱,班上通学就把他和正热播的《射雕英雄传》中的周伯通老顽童联系起来,亲昵地调侃他为“老顽童”,高考一结束,他就到父亲开的饮食店里帮忙了。
“坐吧。”旭日起身,拉出一条短凳,拍拍老顽童的后背,“好久不见,你老弟春风拂面,神采飞扬,坐下来,汇报一下。”
大山紧跟着也站起来,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他。
“听说你被分配到没有电、不通公路的莲花乡中心校是吗?”老顽童机智地把话题引到大山的身上。
“什么中心校?”大山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
老顽童没有察觉大山心有怨气,不急不慢地又补上一句:“到底是个乡吧,有的人去的地方比这更偏呢。”
“说是个乡未免冠冕堂皇了些,去年之前,还是个隶属于玉溪乡的一个偏远行政村,地处闽浙交界鹫峰山脉地段的山谷中,山高水冷,极度偏僻,无论是前往县城还是到临近乡镇都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管理困难,才被破格为建制乡。”
一张白纸,一穷二白。
红军长征后,南方八省游击战,就因为这里谷深林茂,容易藏匿,又处闽浙两省三县交界地,闽北、闽东游击队都有在这一带革命活动,现如今这里是革命老区。
当地群众传唱着:“县府不来地府来,领导一来换个样。”
“坐下来一起吃?”大山准备再叫一碗面条。
“坐什么坐呀,赶紧把米糕装起来,再买一些花生米,到我姐家喝酒去。”说话间,老顽童向店老板要来一个偌大饭盒,把两碗米糕倒在一起盖上盖子交给大山,自已到隔壁食杂店买油炸花生米、爆炒牛眼豆等零食。
“你姐夫不会有意见?”
“他们不在,留下我看房子,恰好有两瓶好酒,我们把它们给灭了。”他把“灭”字说得特别重。
“那敢情好,我好几个月没有闻过酒香了。”大山手拿饭盒,兴奋地说道。
听到有酒喝,老班长和张大山都提神三分,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原先咕咕直叫的肚子似乎也不饿了,与酒鬼无异。
山里的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空气潮湿,水湿严重,哪个不喝两口家乡的米酒健身去湿呢?
沿着一米见宽的小巷子七拐八绕,走到北山脚下的一栋青砖瓦房前,大山以为到家便收脚停下,殊不知却还要攀爬将近百米的上山石板台阶。土木结构,两层楼,打开锁,推开门,一股森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往桌前一坐,一碟花生米,两碗家乡的煮米糕,两瓶上个月才出厂的梦龙春米酒,三个人开始了丰盛的晚餐。席间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叙旧话新,惬意盎然。
“说说吧,你到莲花乡有什么感受?”酒过三巡,老顽童吴岚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大山嘴唇翕动:“这……这……”
“不就是偏僻点、穷点儿吧,犯得着这样吞吞吐吐的吗?”吴岚往嘴里抛一粒花生米,不解地望着大山。
机智的老班长或已看出些许道道来,便拍拍老顽童的肩膀,笑道:“找个时间,我和你去那里走一趟,看看老通学,顺便狠狠地宰他一顿,不就清楚了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听你的。来,划拳喝酒。”
“五魁首。”
“六六顺。”
“八匹马。”
“四季发财。”
划拳的声音很快盖住了大厅里燕舞牌播放机所唱的《走过咖啡屋》那柔情似水般的缠绵、悱恻之声。
晚上十二点,全城停电,一片漆黑,山城渐入梦乡。
老顽童“哧”地划亮一根火柴,引领着老班长、张大山找到各自安寝的竹椅,三人坐下又聊一阵子,他才离去。
老班长和张大山和衣躺着,不时看看天花板,看看窗外点点星空,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