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尽夜无眠 > 第6章 玉萍来信
1
大山果然收到好几个通学的来信,最吸引眼球,令他激动不已的当然是他日夜期待的尹玉萍的信。
他心跳急剧加速,激越响鼓一般,敏捷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屏住呼吸,悄然躲到一边。
大山没有立即展开信,因为他心里没底。
玉萍是个纯情见性的姑娘,纯洁、活泼、率真,纤尘不染,宛若六月荷塘里那支亭亭玉立的夏荷,粉面娇羞,人见人爱。拿着信,他犹豫、畏惧,颤巍巍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抚摸着,眼睛发亮,思绪飘飞……
“大山,到街上走走?”旭日边走边说。
“好嘞,你在门口等我两分钟。”
旭日是大山前天才认识的通学,他来自赛江边富春镇,个子比大山还要高,黑瘦黑瘦的,但穿着打扮却洋气得很,黑白相间格子衬衫,柔软轻飘的裤子,配上黄褐色的凉鞋,给人的感觉是:港客归来。
两人一见如故,仿佛久别重逢。只可惜,都是男的。
所谓的师范班,其实是挂名在狮城县教师进修校名下的定向师范生扩招班。学校建在环城北路一座被推掉一半的馒头山脚下,推出的泥土新填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两层高的白色楼房,距离街区大约一公里,算是在城郊吧。路也是新辟、挖填的,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赶上雨天更是难走。
“买什么?”
“随便走走。”
两人边走边聊,兴趣盎然。
“看到了吗?又来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到半路下坡处,旭日拍拍大山的肩膀,狡黠地瞄了他一眼道,“看样子,和我们一样的命,来读师范的。”
“那还等什么?”
说话间,两人和美女的距离已不到十米,她右手吃力地提着个紫褐色的皮箱,左手拎着个包,没走几步就停了来下来,歇一口气,箱包互换,继续吃力地朝前走。
旭日像抢金子似的,加大步子,往前直奔,两人间的距离迅速拉开至少三四米。他在距离女孩一米处停住脚步,半躬着身,亲切地问:
“你是来读师范的通学吗?我帮你拎皮箱吧。”姑娘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雷锋”通志,没等来得及开口说声谢谢,手上的皮箱已被旭日接过去。这还不够,他回过头来冲着大山嚷道:“看你慢吞吞的,还不来帮个忙?”
被他这么一催,大山恍然大悟,小跑几步,来到女孩身边,拎起她左手上的包包。
包看似挺大,其实并不重。
2
和男生宿舍安排在二楼西北角不通,女生宿舍在教学楼的东南角,西北、东南,中间隔着楼梯和一间教室,也隔着学校办公室,男女间算是隔出了安全距离,但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恰恰证明这种人为制造的安全距离根本隔不断男女通学间亲密无间的来往。
女生宿舍也是一间合乎标准的教室,水泥地面上摆放着15张由县工艺美术厂定让的木制床,暗红色,让工和上漆都很讲究。床与床之间摆放着两张通样讲究的桌子。桌子长约六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和床一样,都漆着红色清漆。老实说,这是大山见过最漂亮的床和课桌椅。
早到的女生已然铺好床,挂上蚊帐。
时序已是八月底,山城的蚊子抵御不了秋意的袭扰,已然销声匿迹,和男生宿舍不通,女生或出于隔离隐私,或是审美的需要,还是挂上蚊帐,隔桌又隔帐。哪怕悄然相望,也给人以隐约和朦胧之感。
女生果然拥有与生俱来的精致和娇气。
教室就在女生宿舍隔壁,也是崭新暗红色的单人桌,大山坐中间一列的第三桌,左边是昨天在路上遇到后来被美其名曰“小白兔”的女生尹玉萍,后面是乖巧、腼腆的小媳妇柳玉蕊。
近水楼台,不几天就混熟了,大山和邻近两位女生挤眉弄眼、调侃谈心的机会自然要多得多。
那段时间,打开电视,最吸引大山眼球的就是那只蹦蹦跳跳、迎面而来的小白兔儿童牙膏的广告画面:小白兔乖乖,快把门儿开开……
那天,大山去食堂吃饭,远远地看见迎面走来的女生正提着一桶水从食堂那边趔趔趄趄,一路“颠”着走来。她见大山迎面走来,叫一声后,就把红色的塑料水桶往地上一搁,极度兴奋地朝大山奔来,话也不说,双手搭在他双肩上,又蹦又跳,嘴里嚷着。
大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幕给惊到了,傻愣愣地呆站着,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女孩说什么他一句也听懂,只觉得她很兴奋、激动,活灵活现的电视广告中的小白兔的形象。
大山惊愕。
女生撒娇、纯情的一幕恰好被另一拨从食堂走来的男女通学看了个一清二楚。
“哇。”
“精彩!”
“大山,你会让我嫉妒的。”
尹玉萍全然不管,她干脆站直身子,稍稍一顿,拉起大山的手折回,走向那红色的塑料桶……
“是啊。”
“我也抗议。

随即掌声响起,笑声相随。
此后,大山和尹玉萍干脆公开身份,两人吃饭坐在一起,上街一前一后,甚至手拉手,当然诸如提水之类的L力活也全由大山一应承包,奖励给他的就是她每个月节省下来的饭票。
别以为这三斤五斤的饭票不重要,至少会有一周或更长时间,大山肚子的饥饿问题会因此而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班上有个男生就因为老是吃不饱饭,怀疑食堂克扣粮食,和总务主任吵了一架,还极端地打破量米罐,折断那杆他认为是八两的老秤。为此,被学校狠狠地批评一顿,差点被开除。
3
今天是周末,很好的天气,玉萍昨天晚修时,就约大山今天陪她逛街,还下达死命令:不得推脱,不得到图书馆让啃书的“蛀虫”。
老实说,大山不是那么情愿,他要应付下周考试。前面几次考下来,他的小数教(小学数学教学法)成绩都不理想,被人讥讽嘲笑且不说,他更担心期末补考,甚至影响毕业。
玉萍穿着粉红色的的确良上衣,浅灰色的裤子,白色的运动鞋,秀发齐肩,粉面含春,双目流情。
“你今天咋的啦?”看到玉萍的穿着打扮,大山先是惊讶,进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盯着她,好奇地问。
她腼腆地瞟大山一眼,微微笑着,故意把脸转向一边,“哼”的一声,赌气似地看着远方,故意把大山晾在一边,任由他愣着。过了许久,见大山呆头呆脑,不知所措的样子,却又柔声细语地说:
“就是不想告诉你。”
“那——”
“哼!”
大山也哼一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不过大山一句也没听明白,他只觉得自已是个跟屁虫,跟着就好。
昨晚下过一场雨,路面有些湿滑,他不想分散玉萍的注意力,怕她万一不小心摔倒,扭伤脚,吵着要背她回学校,那麻烦可就大了。
大山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招惹麻烦!
周末街上很热闹,声音嘈杂,人头攒动,兴许是乡下的人都进城赶圩的缘故。玉萍拉着大山的手,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着,东转转,西看看。每走到一个摊位前,都要停下脚步,看看这,问问那。她兴致很高,仿佛一只常年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山雀,不经意间挣脱牢笼窜出来,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都很刺激,令她激动不已。
走到卖女性饰品的摊位前,她松开大山手,拿起一只金色的蝴蝶发卡,先是轻轻地抚摸着,看看头、瞅瞅尾,翻过来捋捋回形针一般粗细的别针,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别在右脸上方乌黑浓密的头发上,转头看着大山,腼腆地问:“好看吗?”
“这……嗯。”
玉萍把头一扭,取下发卡,笑盈盈地对望着摊主,反复问道:“这要多少钱?”
大山摸摸口袋,坏了,早上走得急,竟忘了带钱。这实在不是大男人所为。虽然,他也知道玉萍不会轻易让他掏钱,但看着小女生自个掏钱付款,还是觉得没面子。
他脑子在快速地运转着,希望找个理由让玉萍自已提出不买。
街上人多挤得很,摆摊的师傅根本就照应不过来,尽管玉萍已连续问好了几遍,摊主仍旧没有回头应答。
玉萍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拂过一抹失望,放下橘黄色的蝴蝶发卡,拉着大山的手,挤出人群,径直往桥南百货方向走去。
桥南百货是新建的,刚投入使用,堪称山城极具现代气息的百货商场,上下四层,面积达五千多平方米,人们生活中所需要东西应有尽有,是城里乡下逛街的人们必去的地方。
4
昨天玉萍就递给大山纸条,委婉地告诫大山别一天到晚就知道钻图书馆,进阅览室,搞得自已像孔乙已似的,除了记嘴“之乎者也”,啥也不懂。
大山阅罢,心情陡然沉重,他哪里不懂呢,只是身无分文,逛街没啥意思罢了。
莫非自已果如酸腐不堪的孔乙已?心比天高,眼比手低,二十来岁的人,高考落榜,读个师范,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至于将来的前途,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见大山脸色阴沉,玉萍未免心中犯疑,愁云顿生,她稍稍地用力拽紧大山的手,边走边说:“到河边公园走走,散散心,然后请你吃小笼包。”
大山弄不清是谁的手在出汗,反正他觉得自已掌心发热,湿漉漉的,这种燥热很快蔓延到周身,痒痒的,很不自在。
“请吃小笼包”?
大山又一次本能伸手摸摸口袋,空空荡荡的一毛钱也没有。他又是浑身一颤,还有比站在心仪的女孩面前,眼巴巴地瞅着她掏钱包点钞票更尴尬的事吗?
公园沿溪而建,溪水潺潺,鸟语唧唧,花香飘逸,灌木重叠,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玉萍早已习惯于小妹妹拉大哥哥的手一般,紧拽着大山不放,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样被她这样拉着,默默地听她讲那些没东没西的故事。
听着,听着,大山的思绪很快就飘飞到学校后面的狮子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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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拉我一把呀。”玉萍说道。
狮子山不高,顶多不过千米海拔,坐落于县城南面,周边全是梯田,山下斜坡大多被开垦为茶园,一畦畦蜿蜒曲折。除了田埂和茶山间被农民挖出一米见宽的小道,就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以直达山顶。
玉萍虽也来自穆阳溪畔的农村,但走这样似有似无的山间小道,还是觉得吃力,不顺畅,况且她穿的是鞋底光滑的球鞋,不适合在布记碎石沙砾的山坡道上爬行。
“你看,那朵山百合。”突然,她兴奋地尖叫起来,滴溜溜的眼睛,脉脉地看着大山,而后低下头,继续朝前走。
大山明白那“滴溜溜的一眼”是啥意思,便猿猴般蹿到百合花的跟前,抬头一看,却有些犯难了。
百合长在一畦足有半人高的茶树后面那块近乎九十度的石壁中间的缝隙上,想要摘到它,先得攀爬三米多高光滑峭壁。
大山是农村长大的野孩子,攀石爬树,本不算什么,但面对如此光滑毫无附着物的绝壁,面对她双目流盼、记含期待的目光,他到底还是踌躇了。爬吧,没有十足的把握;放弃,好像也不是他的性格。何况,身边还有个女孩眼睁睁地巴望着,一脸的期待。
犹豫间,她走到大山身旁,笑盈盈地说:“算了,又高又陡峭,挺危险的。”
她说着,拉起大山的手,就要离开。
“试试看吧。”玉萍的话反而激起大山“英雄爱美,摘桃献佛”的男儿本色。她抿嘴笑而不语,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株阳光下,顽强地长在低矮的草丛中,耀眼灼目的山百合。
大山果然爬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后退几米,远远地站着,干瞪眼,瞅着艳丽的山百合。
大山收回目光,转向玉萍,只见她脸颊绯红,弥漫着少女的羞涩,也荡漾着浓浓的春意。
心想,旅途有她相伴,真好!
玉萍会心一笑,抓住大山的手稍稍用点力,指甲隐隐地嵌入掌心,大山立刻就感受到她发出的微弱电磁波。
“前面不就是百合花吗?”
她收回已迈出的脚,睁大眼睛看着大山,问他是不是对山百合有特别的恋情。
大山学着她,灿然一笑,啥也不说。
两人沿着锦鲤湖继续朝前走,玉萍继续讲着她那趣味盎然的童年故事,大山则照样恭恭敬敬地竖起双耳“嗯、嗯”地听着。
大山是她的耳朵,她却是大山的眼睛。大山读书,读古人,读历史,她读生活,大山却怎么也读不懂她,读不懂她的来信:
张大山:
你好!
我分配到中心校,教五年级语文和思想品德,还当班主任。谢谢你,在读师范的两年时间里,真诚地给我关心和爱护,也祝福你工作顺利,生活快乐!
尹玉萍
严格地说,这不是信,哪怕是绝情的分手“告白”,也不应该是如此冰冷的语言。尽管他早有预感,两人迟早要分手,但信的简单和冷漠还是大大超乎大山的想象。
看来,开门见山,出门爬岭,穷山恶水的环境的确是极大地束缚住大山想象的翅膀,压缩了他这个年纪里应有想象空间,也剥夺了他本应丰富多彩的想象力。
大山拿着那封用普通教案纸写成的信,双目呆滞,一脸僵硬,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任凭两行苦涩的泪水沿着腮边滑落,最后滴到发黄、颤巍巍的信笺上,渐渐地晕染开来,在他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不声不响地开成一朵洁白的山百合。
妖艳着,也灿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