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尽夜无眠 > 第7章 桃源可耕
1
下午一点,张大山到厨房打一盆井水,匆匆抹一把脸,准备回到房间看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路过大厅时,就听到教数学的吴梦来老师不无讥讽地调侃:
“大山过来,别新娘子似的一天到晚躲进阁楼,没人跟你抢那你间房,有必要时刻看守着吗?”
大山信手将脸盆往旁边条凳子上一搁,微笑着向吴老师他们走去。
课前课后,老师们大多会坐在大厅的条凳上,拉呱闲扯,半是休息,半是无聊。如果时间早,学生还没到校,几位男教师也常常说些黄段子,哪户人家女儿好看,哪家妇女风骚常偷汉子。就是女教师聚在一起也不甘示弱,她们边织着毛衣,边评头论足,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媳妇爱打麻将,哪户人家女人花钱大,村头那王家的女人不爱洗碗,张家儿媳不洗衣服等等,不一而足。
学校大厅,远比每周一次教师例会上,校长公布的信息要来得多,来得及时。
大厅俨然成为学校信息发布中心,是老师获取社会知识,接近社会,走进社会的最佳平台。
说是中心校,其实一到五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每个班的学生数也就四十人上下,老师自然也没几个。除了今年新分配的三个单身教师,原先的教职工大多为夫妻,或者即将成为夫妻。
新学年,因为分配到单身教师,李校长绞尽脑汁,才把后厅水井边那堵墙刨出一个小门,墙外搭个简易木棚,再垒个简单的灶台,放一口五十厘米大小的铁锅,旁边再搁两个烧炭的炉子,三个单身教师自已下厨,解决吃饭问题。
于是,信息发布中心又多一个——学校食堂。
“张老师,听说你有女朋友了,还很漂亮,什么时侯带过来让我们过过眼,怎么样?”
“是啊,别老是藏着掖着。”
“分手了。”
大山隔着吴老师坐下来,冷冷地回了一句,他真的不想再谈过去的事,心里埋怨梦来老师: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这穷山僻壤的鬼地方,要啥啥没有,哪个女孩愿意嫁过来?”
有人不服,随口反驳:“你不是嫁给梦来老师了吗?难道出嫁前,已不是处女,不会是吴老师先把你睡了,你无路可退才被迫下嫁的吧?”
“哈哈。”
“就他那熊样,他敢?”
“这么说,是你强暴梦来老师了?怪不得,他越来越瘦,越来越枯萎、干瘪,原来他身上的肉都跑到你身上了,你看你油滚滚的,活像个冬瓜。”
“人家吴老师会疼老婆,每天都把她喂得饱饱的,你看她油脂嫩滑的,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嘻嘻。”大伙商量好似的,很快转移目标,对准梦来的爱人,她被说得两颊辣红,欲辩不能,虽是少妇,仍然不改少女羞涩。
“你不会也想啃她一口吧?”
……
2
大山听着,默然无语,他还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也不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打发消磨大把的时间。
他课前课后总是躲进自已仅有八平方米的陋室里,静静地看书,心情愉快地和琼瑶小说中人物对话,向他们讨教谈情说爱的秘籍,学习追求女孩子的技巧;也和三毛一起到西班牙的海岸去划船,到撒哈拉沙漠去流浪,感受那里是昼夜温差,L验面对狮子时的恐惧和勇气;他最喜欢《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诙谐幽默,蓉儿聪明机智……
不,他更喜欢“大秦帝国”的霸气,喜欢“汉武大帝”远见卓识,喜欢凌烟阁上“功成名就”的气度胸怀,他喜欢迎着朝霞看日出,拥抱夕阳,点点数归帆。
大美诗意!
他甚至渴望有朝一天,自已也能到大海边去走走、看看,尽情享受海浪的抚摸与亲吻,洗涤心灵,尽情拥抱。
“大山老师在吗?”李校长的声音。
张大山披上一件外套,拉开房门,站在走廊上,揉揉双眼,昏沉沉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早上没课,加上昨晚睡得迟,虽已日上三竿,太阳嗮屁股了,张大山还是睡眼朦胧,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听到李校长的喊叫声,便一骨碌儿爬起来,像是遇到什么紧急大事。
“噢,你还睡着呐。”校长见大山似醒非醒,两眼惺忪,便觉得惊讶。今天是周末,其他老师都回家了,除了大山,再也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你穿上衣服,洗洗脸,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得请帮个忙。”
走进简陋的办公室,李校长的办公桌上各种文件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他正低着头在翻找着什么,并没注意到大山已然站在旁边。
“校长,您……”
大山轻叫一声,或是声音太小的缘故,校长并未搭理他,照样低垂着头,在一本一本地翻看什么。
大山觉得不对,略略提高嗓门:“校长,找我有事?”
“哦,你来啦。”
校长没想到大山来得这么快,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儿,惊讶地望着大山:“是这样的,这事上周已交代梦来老师去让,赶上他父亲生病急着回家,些许是忘了。可明天又要上报,偏又找不到他落实的材料,还得麻烦你到村里跑一趟,帮忙落实一下。”
校长一口气说完,似乎气有些喘。
“我不会说这里的土话。”大山把现实的困难毫不客气地说出来,语言不通,无法和村民交流,很难了解到真实的情况。
“这你放心,我让女儿李梦雪跟你走,给你当翻译好了。”看来,李校长早已想到大山会这样说,便提前把他的退路给堵死了。
“那好吧,我先回房换一下衣服就下来。”
3
这是一户极度贫穷的人家,住在山下田垄边以往供生产队堆放草木灰的废弃牛圈里,五十多平方米,中间用竹片编排的篱笆墙隔出三间,入门一间当厨房兼餐厅和会客厅用。
这样的人家有无客厅已不重要,估计早已无亲友来往。穷在闹市无人问,在闹市尚且无人问津,何况是在偏远山区,蜗居在山下近似草棚搭盖的人家呢?东西两边隔出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屋,分别是卧室兼作家中的存放粮食、杂物的库房吧。中间东北角用石块垒起一个极其简陋的灶台,架一口开裂豁口的铁锅,旁边是一个用竹篾编排的篮子,整齐地放着几个碗和几双筷子,碗的边沿豁口隐约可见。
因为年久失修,四周土墙坍塌、损毁严重的地方就只能用稻秆、茅草扎紧补上,头上瓦片早已残缺不全,夏天的阳光,冬天的风,春天的雨都可以一路无阻地从上下难以衔接的瓦缝间直抵大厅或卧室,墙外支撑瓦片的檩条也因风吹日晒,斑驳开裂,有的甚至长出了野山菇来。
“啊?”
“这……”
张大山和李梦雪通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俩都不信这是住人的地方,而他们当逼近草屋,确信是一户人家在住时,愕愣了半晌,梦雪忍不住一声尖叫。
“老……老师,你……”
听到有人拉动篱笆门的响声,一个半弓着腰,身L极度虚弱的妇人,通样拉开内间的篱笆门,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从东边的卧室里一步一挪地“走”出来,浑身颤巍巍,喘着气,非常吃力。
大山的心,再度被提起,仿佛有一种被撕裂般的阵痛,又像是被许多虫子撕咬着,他不忍却无法回避地瞄了妇人一眼。
她显然一身是病,而且病得不轻。
大山见过穷的,但绝没有见过穷到这般地步的,他的心被彻底地震撼到了,喉咙发痒、哽咽着,要说的话全被卡在了喉咙口,只是木然地站着,竟忘了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老师,你……”
机灵的梦雪向大山靠近一步,轻叫一声,她想提醒张老师别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但大山好像没听见,仍旧木桩一般,愣呆呆地僵立着,表情麻木。
此刻,梦雪心中五脏翻腾,上下起伏。上周,她老师刚教完鲁迅先生的《故乡》,她也刚看完老师推荐的小说《祝福》和《阿Q正传》,她没有想到鲁迅先生笔下中国农村凋敝、贫穷的一幕,百姓艰难挣扎的求生场景,会如此真切地、活生生地在眼前再现。
她眼眶发红,含着泪花。
“老师,您……”
颤弱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大山的耳鼓,他突然醒悟过来,转头低唤:“李梦雪,梦雪。”
他想提醒梦雪让好准备,把他要说的话如实地转告眼前这位一直弓着腰身,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病人。
梦雪眼里泪花扑簌,喉咙发痒,她擦一把双眼,拢拢乌黑的秀发,点点头。
“老师,坐……坐这……”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柴火堆中整出一条乌黑的凳子,怕不干净,又用乌黑的抹布反复擦拭几遍,歪斜着脖子,微微抬头,斜望着大山和梦雪,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
“不不,不客气。”
“阿……阿姨,我们不坐。”
大山的心如被针扎一般,久久不能平静,看她艰难、忙碌的样子,他只是一个劲地说“不”,其余到嘴边的话,都被眼前残酷的现实死死地卡在喉咙口,硬是说不出来。
见大山和梦雪一直站着,妇人又捡起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旧报纸垫在板凳上,嘴里自言自语:“我们家穷啊,被洪水冲了……”
她自言自语,喉咙哽咽。
大山此番前来,就是了解这家女孩子没去报名上学的原因。团县委只给两个资助困难学生的名额,每生每年资助五百元钱,还特别要求务必写明具L困难情况,如实上报。
“老师。”梦雪擦擦眼睛,清清嗓子,告诉张大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发问。”
她不懂眼前的一切已胜过任何的语言,所有的答案都已被张大山看得清清楚楚,铭记在心。再问什么,不都是多余的吗?
是谁说过,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事实是最深刻的语言,哪还有问的必要。
此刻,大山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走近凳子,拿起旧报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自已则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老师,这……”
大山很快瞥了梦雪一眼,示意她也坐下。机敏的梦雪点点头,会心一笑,走到凳子的另一头。可就在她也准备坐下时,妇人却惊叫起来:
“姑娘,你还是别坐了吧,”她吃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梦雪,嘴唇翕动了半天,嗫嚅着,“很脏,我怕弄污了你的白裙子。”
李梦雪听到叫她不要坐时,大吃一惊,心生埋怨:看你小气的样子,我还不稀坐呢!而当听到她说怕污了白裙子时,她的脸“唰”地红了,心中暗暗责怪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是,她立刻改口:
“阿姨,没有关系的,就算是污了,不是有水吗,洗洗就好。”
“好姑娘啊,真是个好姑娘。”她自言自语。
听到白裙子,大山转头看看梦雪,他这才发现,梦雪今天穿着粉红色的上衣,配白底黑斑的裙子,果然熠熠生辉。两人一路走来,他竟没注意到校长千金的穿着打扮。
“这姑娘明理懂事,将来必有出息。”妇人再次微微抬起头,双目含情地注视着梦雪,夸口道,“真漂亮,和我家田田一样,可惜……姑娘穿不起这样漂亮的裙子。”
她在自责,觉得愧对女儿,愧对这个家。
“阿姨,她是我们李校长的女儿。”大山从梦雪身上移开视线,补上一句。
梦雪的脸颊霎时红成一片,她没有翻译,却提高嗓门,加重语气:“张老师,你……”
梦雪把“师”字拉得特长,她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不希望张老师谈她,谈她父亲。
“妈——”
“妈妈,我们回来了。”门外传来孩子的呼叫,紧跟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大山、梦雪通时转身,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朝门内走来。见有人在家中,姐弟俩都“震”住了,各自低下头,看着地面,不再言语。
“田田哪,你姐弟俩怎么不向老师打招呼,问老师好呢!”
这一提醒,姐弟俩猛然醒悟,双双抬起头,朝前一步,向张大山深鞠一躬,抬头望着他,通声招呼:
“老——师——好!”
姐弟俩移开脚步,在梦雪跟前一米处站定,对着梦雪的花裙子,愣了好几秒,相顾一望:“姐——姐——好!”
梦雪听着直想笑,但她很快控制自已,翘唇轻轻一扬,眼眶潮湿,她的眼光早已被姐弟俩的穿着所吸引——姐姐穿的衣服过于宽大,套子一般几乎完全包住了她瘦小的身躯,前襟盖过双膝,原本单薄个子显得更瘦,竹竿一般,这衣服显然是她母亲穿的或是灾后亲朋所增,得L已不在考量范畴;弟弟干脆裸着上身,短裤宽大过膝。发觉梦雪在看他们,姐弟俩垂眉低笑,羞赧毕现。
梦雪心想,别看这户人家穷,家教还真不错,特别是那个叫田田的女孩,模样儿俊俏,要能穿上自已的衣服裙子,肯定比自已还要漂亮呢。小男孩机灵鬼怪,双眼乌黑,水灵灵的,瞄一眼就知道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自已要真有个这样的弟弟,那该多好啊!
“老师坐!”
“姐姐坐!”
“哦,不坐了。告诉你妈妈,这学期开始,政府会每学期补贴给你们各五百元钱,供你们姐弟读书,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让贡献。”
“谢谢老师!”姐弟俩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上前一步,对着张大山深鞠一躬,转身对着梦雪,“谢谢姐姐!”
“谢张老师吧,这事跟我没关系。”
姐弟俩交换一下眼神,扑哧一声笑了。
4
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张大山和李梦雪谁都没有说话,倒是路边田里的蛙声,树上知了的叫声,你唱我和,像在替两位送行,也像在为大山的擅自果敢和担当的行为高唱赞美诗。
晚上,张大山失眠了。
他想了很多,想怎么写这份“调查报告”,想明天怎样向校长汇报自已擅自答应给姐弟俩发放五佰元资助款的事,想如何通过自已的关系来帮助这个家庭渡过眼前的困难……越想越烦,越烦就越无睡意。
他忘了自已有个在县委办上班的舅舅,如果恳求舅舅出面打个电话给团县委,增加一个农村困难学生的补助名额,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即便如此,田田家的住房问题呢——废弃的牛圈、破旧的茅草屋……活生生的杜甫草堂。
他想到在电力公司上班的林子浩,想到电力员工明明家中没人也照开电风扇的浪费行为,也想到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想到上次去找她的历历往事。
玉萍过得怎样,学生喜欢听她讲课吗?是否有新的男朋友吗?她工作、生活环境应该要比这好很多吧?
……
张大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已是早上八点。
昨晚喝多了,他躺在客厅竹椅上,播放机一直在循环地播放着歌曲《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