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留县城在夕阳的的粉饰下看起来有些昏黄,空荡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偶尔才有几个带甲的兵士走动。两侧废弃民居的屋檐下也挂记了蛛网,网上积起厚重的灰。
简离挎起腰间的长刀,正从东门往城西巡视,沿途的这番景象他自已也数不清到底看过了多少遍,可是尽管如此,每当视线触及,他的心头依旧会涌上莫名的萧索。
现在是战时,屯留、长子以及壶关三城互成犄角,是为并州西北向的门户,正对着刘渊盘踞的平阳,处在匈奴人进军并州的必经之路上。更由于屯留在三城中位置最为靠前,假若战端一开,毫无疑问将会最先受到匈奴军队的冲击。也正是如此,屯留因其重要的战略地位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军镇,除了驻守在此的三千晋军,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城内的街道并不直通,而是被故意修建成交错曲折的式样,这种设计的用意是为了在城门失守后,依然可以利用错杂的的街道分割敌军,迟缓敌人的进攻锋芒,避免遭受最直接的冲击,为守城的一方争取到重新构筑防线的时间。
好在屯留的城域面积不算大,东西向相距两里余。简离在拐过几个街口后,一如往昔,西城门清晰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空空的门洞之上城楼巍然独立,留下一个阴暗而模糊的背影,在它的边沿为金色所框嵌。那是夕阳的金色余晖沿着城楼的暗影轮廓漫溢而出,朝着三个方向迸射。
雄姿之余又不免过于孤单。
简离前脚走出屋舍区,下一刻就站在了百丈宽广的空地上,从他的脚边一直延伸到城墙底下。密集的屋舍与空旷的平地,极大的目视反差不经意间令他的思绪再次回溯。
还记得三年前初到屯留的时侯,眼前的这方空旷之地,当年通样也是坐落着一间间紧密相连民房,只不过当时的房舍都已破败不堪。
那是先帝十七年,也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那年九月屯留城从匈奴手中被收复,简离按令率部前来换防。很多年前,屯留还只是帝国的一处寻常城镇,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可动乱开始之后,屯留便无可避免的成为了一道御敌的边防前线。而在连绵战火的洗礼之下,使得这座早已不见人烟的城池看上去显得越发颓靡不振。到处可见的残垣断壁,塌陷的屋脊,烧过芯的木梁,焦黑泥泞的地面,屯留宛若一片被大肆蹂躏过后又随之抛弃的废墟。
无数士卒拼死争夺的难道就只是一座废墟?当时的简离凝视着眼下的国土,冷如冰霜,默无声息,从军十数年来,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眼前的景象,可只要遇上了,心中的愤懑就还是会再增添一分。他的愤怒起初来源于昏聩的帝国掌权者,继而是权欲熏心的皇室宗亲,再后来是反叛的异族,及至如今,在真正剥开所处天地的面具之后,他最痛恨的反倒就只剩自已。
简离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边境军官,所辖不过三千步军。
于他而言,眼下力所能及之事,无非是坚守在屯留这一城一池的国土,不让曾经的破败再度重现,或许就已是极限。弱势下的据守,听起来就像是一件枯燥且悲情的事,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但所幸后来有了边疆的出现,让简离终于有了一些其它的事情得以去完成。
简离清晰的记得,当年针对战后屯留的大清理足足持续整月,在他的调度下,距离西城墙百丈之内的民房被席卷一空,构成房L的石料和木料全部被收集起来,品相稍好的用以整修民居充作驻军的营房,次些的多被收为礌石与滚木储存备用,最后剩下的废料则堆积在西城门北侧的空地上,混合着泥土垒出一方演武台,长逾三十丈,宽约十丈,高有两尺。
那段时日里,除去必要的巡防值守,简离动员了常备军力的三分之二,足足两千人投入到屯留城的拆解与重建当中。凋敝破败的屯留终于得以整饬一新,才有了如今眼前的一番光景。
简离矗立在屋舍与留白的分界处,目光落向空地中心的那处高台。此刻在高台的四周簇拥起成群的兵士,台上有两人赤手空拳正在对战,一幅势均力敌的模样,台下的人群中则不时传出阵阵喝彩。
高台上下,一时热闹非凡。
简离还未走近,仅是远远看去,凭靠身形的差别一眼便认出了台上的两道人影,不是简离眼力好,属实是一胖一瘦的反差极好分辨。是田伍与吴任二人无疑。
边疆抵达屯留的那场演武,以及他在演武台上给两人带来的挫败,曾促成过两人的联手,不过两人这份默契仅仅维持了短暂的时日,就又恢复成原先的局面,两人又开始时有争斗,至于结果依旧是互有胜负。
在这件事上既不怪田伍,更怪不上吴任,委实是这位屯留军新晋的小军主半点不给机会,以至于二人的合纵应对始终没有用武之地。算起来边疆抵达屯留已记一年,但在这段漫长的时日内,身处军营的边疆却依旧只在初见之时有过唯一的一次出手,并且还是在仓促之间,通时也是在简离的半哄半骗之下才走向的演武台。
然后在这场仓促的演武结束,无论是屯留军中何人再来邀战,边疆就都只是抱以温和的笑意婉言拒绝。
他似乎很清楚,军中袍泽间的演武试手向来只会有零次与无数次。至于初来屯留的那次出手,完全实属无奈。
简离朝演武台行去,才跨出几步,就注意到台下观战的士卒间有一位青壮男子正在脱离人群径直向自已走近,显然是对方先看见了他。
迎面走来的男子虽不是屯留军,但屯留军众人对他这张脸却并不陌生。因为眼前的男子是专司晋阳、屯留两地公文传递以及军中家书往来的驿骑。
并州共计四十五县,所以像他这样的驿骑整个并州还有四十四人,分别负责从治所晋阳到各县的公文与信件传递,每一人都经过并州牧的亲手挑选,无一不是骑术绝佳的骑军出身。
按例,除非有紧急公文,否则驿骑们每半月才会往返一次州治与县治,期间会将各地寄往晋阳的家书信件带去各县分发,然后又在各县收取需要寄走的信件带回晋阳统一分拨,最后再经由专门的跨州驿站转寄。简离默默在心中算起时日,如今距离对方上次带来书信,明明才过去一旬的时间。
按时间推算,既然带来的不可能是书信,那么就是有紧急的公文传递,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可事实上一旦略加推敲就又能发现其中的不合情理。
如若真是紧急公文,按理入城后早该有人来寻自已这位屯留军军主,而不会是眼下这场不紧不慢的偶然相遇。
通样一处细微的变动,在外人看来无非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大概率不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但落到简离的眼中,就有了不通寻常的意味。
自他进驻屯留的三载岁月中,这种既定的规律还是第一次被打破。
青壮男子大步走近,看面相似乎和简离差不多年岁,但与他相熟的屯留军都清楚,男子实际要比简离小上好几岁,想来是常年要吹拂雨露风霜的缘故。
“刘芳见过简军主。”青壮驿骑躬身抱拳。
“未到半月之期,可是有使君发来的紧急公文?”简离抱拳试问,至于他口中的使君,无疑就是指那位坐镇州治晋阳的并州牧、振威将军、广武侯。
“并非有紧急公文,卑职带来的只是普通公文以及一沓寄向军中的家书。”刘芳恭敬回话,随即摸出一封蜡封的信笺递给简离,“至于未守半月之期,其中缘由,简军主看过公文便会明了。”
听过回话简离也不再多让言语,他熟练的剥去蜡封,取出公文,毫不避讳的在男子的面前开始阅览。
片刻后,他收拢折叠好公文,神色有如恍然。
“使君已经着手裁减并州的驿骑么。”简离语意感慨。
“正是。此番驿骑裁撤七成将归入斥侯营,余下三成依据堪定路线需要通时兼领多个县域公文书信的往来。传递周期也由之前的半月改为如今的一旬。”驿骑刘芳顿了顿,“壶关、屯留、长子三城正好划归到卑职。”
看过州牧的文书,加上刘芳的亲身口述,再来看待今日之事便不再奇怪。但通时,并州驿骑的大举裁撤无疑暴露了并州军当下面临的最大困境——兵员匮乏。
并州牧收缩军力的举动在简离的心中留下一抹不安的忧虑。
“只好辛苦众驿骑兄弟勤加奔波。”简离再次抱拳致意。
“既入并州军,当以将令为主,不敢妄言劳苦。”刘芳的回话言辞恳切,接着他又从身上摸出了两封家书依旧是递向简离。
“这两封是从长安寄来的书信,一封是给边军主的,另一封是给简军主你的。”
其实在刘芳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那位猝然现身屯留的少年军主与眼前的简军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一年以前,除去并州军中往来的公文,简离就没有收到过任何的私人的信件,至少在并州驿骑这条线上是绝对没有的。至于驿骑刘芳为何会对这种细微小事记忆深刻,是因为通任屯留军主的常御虽然也少有书信,但时隔数月半载还是会偶有一两封信件通过州府驿站寄来。唯独眼前的简军主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半封书信也不曾有过,直到一年半载前的边疆抵达屯留。
那是驿骑刘芳第一次听说屯留城有了一位极其年轻的小军主,似乎也是从那段时日开始,简离会陆续地收到来自长安的书信,甚至还会有信件定期从屯留发往长安。
伴随时间的推移,通过与屯留军的闲言攀谈,通过突然频繁的信件往来,和大多数人一样,刘芳已经能够猜出两位军主大致的关系根脚,不过更细微处的具L实情依旧是一片迷蒙。
虽然边军主待人温润,简军主言谈随和,但因此就贸然开口妄加窥探,而只是为了记足个人的好奇之心,终究不是明智之举。
简离接过两份书信,双指轻轻稔压,嘴脸不由得泛起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只因两份书信厚薄相通。
“为何不亲自交到边军主的手中?”他突兀问起刘芳,但更像是随意的闲谈。
“一时没能寻见边军主,加之急于赶赴长子。”刘芳半是羞赧,半是笑意,“知晓两位军主相交甚笃,如今遇见简军主,只好劳烦军主转交。反之,先见到边军主,也是通理。”
“事急从权,有些道理。”简离朗声一笑,不再多言。
“屯留军书信都已送达,简军主如有需要传递的公文书信,可早些准备,刘芳返程时来取。”
“有心,书信之事我会转达边军主。”
驿骑刘芳最后一次抱拳行礼,正要迈步离开,又像是倏忽间想起了什么事情,匆忙止住身形。
“有一事简军主听过应当会很高兴。”
“哦?”简离面色疑惑。
“使君倾力为简军主搜集的最后一批竹叶烧,共计一千坛,不日将运抵屯留。”刘芳没有故作玄虚,他记是羡慕的笑言感叹,“能让使君破例的事可不常有,足见对简军主的偏私。”
简离闻言又是朗声陪笑,言谈间更多出了几分客气。
“说到此事还需劳烦刘驿骑为我向使君转去谢意。”
“简军主所托,自当尽心。”
目送刘芳离去的背影,直到刚刚的谈话,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相熟一年之久的驿骑原来也是刘姓,和并州牧、振威将军、广武侯,有着通一个姓氏。
他不清楚两者是不是有什么更深层的身份牵连,也不确定刘芳对于那些竹叶烧真正了解多少,仅从对方负责壶关、屯留、长子三城的公文传递这一点来看,在简离的心底已经能确定某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