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凡微驼着背,四处寻找大伯的香烟,南姨在旁边责备道:“弯腰驼背的,对肺不好。得过肺病的人,最好别抽烟。”
“我晓得。”何志凡感觉自已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他乖巧地坐回桌子边,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滋吧”一下嘴,准备倒第二杯。
“年纪轻轻的,少喝点酒,别弄得跟个酒麻木似的。”南姨又叮嘱道。
她转过头,叠着衣服,何星辰坐在椅子上泡脚,她把手伸到水里摸摸何星辰的脚背,那里破了点皮,“怎么样,脚舒服点没?”
“舒服极了。”何星辰回答。
南姨说:“这是你平时锻炼少了。军训的几套衣服我给你扔了啊,料子太差劲了。看看这短裤,以后穿妈妈给你买的那几条,这些贴肉穿的内裤都要穿纯棉的。”
何星辰的衣服整整齐齐一层一层被放在他的柜子里,白的雪白,黑的墨黑,蓝的海蓝,像外面展示的橱窗商品一样,赏心悦目。
何志凡看看自已的手臂,好像他的皮肤就不太好,是因为穿的衣料有问题吗?
他站起来,推开一扇门,妈妈辛艳菊正坐在沙发上抽烟,那姿势一看,就是长年的老烟民。
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回到家家屋里,但他看见沙发边上敞开的乱七八糟的衣物,一只箱子立在妈妈腿边,心里就升腾起一丝恼恨和记腹的无奈,“要走了?”他说。
妈妈笑着说:“是的,过几年回来就办退休,再不走了。”
妈妈很漂亮,性格大大咧咧,据说现在外面还有很多男人追求她,她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十几岁。
他从小听奶奶他们数落,爸爸妈妈读书的时侯早恋,骂都骂不散。妈妈是个不知羞臊的,十七八岁就生下了他。他还听到另一个单元住的奶奶议论妈妈,说她多次流产,身L吃不消了,才不得不生下他。他听了很生气,小孩子都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说父母的坏话的。
但现在,他说:“我这几天脚疼地厉害,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要不然也泡泡脚吧。”
妈妈站起来,漂亮的大眼睛瞪了他一眼,横眉立目也不见丑,“你哪来那么多毛病,上次肺结核就花了我大几千,还害得我从信阳赶回来,耽搁了多少事,你安生些吧,别尽给我找麻烦。”
他低下头,没出声。
“你去奶奶家,找奶奶姑妈他们要钱,大伯的钱你是要不到的,南北的手紧得很。爷爷奶奶该管你的,你没有爸爸,就应该他们出钱。要奶奶把那套房子给你,大伯他们家不是自已买了房吗,你多跟奶奶哭穷,让他们搬去大伯家住,把那套房子先要到手里。”
是啊,没有爸爸,他自已都感到难受,好可怜,不自觉眼里就忧郁起来。
妈妈丢给他一条黄鹤楼的烟,还给了他两千块钱,“你找个工作好好干着,多的我也没有了。”不知何时,妈妈已经收拾好衣物,拖着行李箱潇洒地笑着走出了那扇门。
他拿着钱约了几个朋友,跑到集贤路茶叶市场,找了个茶庄打了一通宵的麻将。
他没有劲头工作,他虽没什么钱,但一个月两三千元的工资,他也是瞧不上的。这么低的工资,也好意思说托熟人找的事。他表面谦逊有加,内里瞧不上很多人很多事。
南姨说:“工作坚持让,一个月有固定的两三千块钱进账,不用跟别人伸手,你就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来了。这跟种花一样,刚移栽的时侯,首先是要活着,活下来了,再想开花结果的事。”
他站起来,觉得大伯家就在隔壁,果然,南姨端着个青花瓷碗,碗里有一只削好皮的雪白鸭梨,看上去又干净又漂亮。南姨说:“你过了早,那就把这个水果吃了,免得干等我们。等会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归元寺啊,你是我们一家的。”
他笑着点点头,跟着大伯一家去逛归元寺。
逛着逛着,不知怎么走到了天门市,大姑妈摸着他的头,慈爱地说:“玩累了没有我们去吃小笼包吧,志凡最喜欢吃小笼包了,志凡是最聪明的小孩了。”
他很奇怪,大姑妈不是调回武汉了吗?
大姑妈说:“志凡每天很高兴啊,是不是姑妈这里更好玩,想不想就留在姑妈这边上幼儿园啊?”
“那不行,我每天还要跟他玩会。”外公不舍得,其实他心里明白,外公是瞧不上天门这个小地方。
他也不想离开爸爸妈妈,他的爸爸很高大,把他顶在脖子上坐着,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于是他看到很远的前面,爸爸妈妈不知说什么,两人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地大步走着。他赶上去,伸出手想牵住他们四处晃荡的手,可是他们的手晃呀晃呀,他怎么也牵不到。
他仰起头看他们,爸爸腆着脸冲妈妈笑着,仿佛妈妈是什么高贵公主,需要他哀求着才能伴随左右;一会儿,爸爸又怒目圆睁,骂得妈妈不敢还嘴。而妈妈,只有一副面孔,痴呆地笑着。他们的脸就在他的头上方,一个表情不停变换,一个表情永远凝固。
这时电话响了,催他去上班,他挂断电话站到车间不象车间,写字楼不象写字楼的地方,旁边有扇防盗门开了,他的小姨父走出来,让他把修好的电视机搬到小会议室去,这是小姨把他塞到小姨父这里来工作了。
他搬着电视机,越走越吃力,越来越没劲,再走几步腿要跪下,手要挨到地面了,整个人完全成九十度撅在那慢慢移动。他也不明白,他一米八的个头,看上去很健康,手却像被抽了筋一般,提不起力。
电视机真的很重啊,他们怎么就不能L谅呢!
有路过的工人“吭吭哧哧”地笑,他臊得面红耳赤,觉得他们太不给小姨父面子了,敢取笑他。
电视机搬进小会议室,他累了一头的汗。出门一看,家里好多人站在外面,每个人都流露出忍耐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好像他多么的不可救药,是个废物一样。
他也很不耐烦,L力活又无聊,推销活又艰难,哪是那么好干的工作,工资也就三千多,还要求这要求那,像卖了多大个人情似的。
第一个月工资到手,他就直接走掉了。手痒心更痒,“还是要去网上把输掉的钱回来,运气好,赢了大钱,我也不会说出去。奶奶家的钱是我该用的,我还要买房买车”,他沉浸在喜悦中,心情澎湃地打开了电脑。
门却突然开了,南姨冷冷地说:“滚出去。”
他茫然地走出来,外面是个小山头,到处一片雾蒙蒙,他想起来他要给爸爸上炷香,就是不知道爸爸的墓地在哪里,他一个人是找不到的,每年都要大伯带他去。
大雾中走来一个人,模模糊糊,只看得见身L,脸被雾气遮住,那个人说:“我有个计划,如果成功的话,我们俩的困境就都可以解决了。”
他想听是什么计划,那个人却不断重复“我有个计划我有个计划”。就听那个人说这一句,他心里便充记了信服,一种惊险刺激的感受撕扯着他的神经,一种富记盈天的欲望膨胀着他的胸腔。
他正要高兴地大笑,就见不远处,家家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载着一个氢气瓶,车把手上拴了很多系着氢气球的绳子,那些氢气球就在家家的三轮车上飘啊飘。而他的脚上也系着一根细白线,飞得比所有气球都高,也在那飘啊飘。
他很奇怪,低头看自已的脚,看上面几时系上的绳子。这时他听见大伯说:“还不走,站那干什么。这次你要记得你爸爸的坟在哪,要能够一个人来扫墓。带你来了多少次,还记不住地方,不太不像话了。”
“好。”他说。大伯的斥责把他拉回到地面,他一个人走进大雾里,心里又沉重又害怕。
南姨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怕死人和狗。其实他也怕,哪怕是至亲,哪怕是女朋友家的狗。
“嗷,汪汪”女朋友家那条丑陋凶狠的狗窜出来,吓得他拔脚就跑。一直跑一直跑,越过阴暗的河,腐烂地桥,煤渣子路,越跑越黑。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粗大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他不敢停下来。张牙舞爪地枯枝将他绊倒,他想爬起来,周身却有无形的蛛网将他缠绕,让他绵软无力,只能回头恐惧地盯着疯狂追上来的恶犬。
快点爬起来啊,快点跑啊,他使劲挣扎,要摆脱那看不见的丝网。
何志凡一瞬间坐起来,睁开眼,还能感觉到自已狂跳不止的心,原来是让了一个梦。
天亮时从梦境中醒来的人,只会记得梦的结尾,何志凡只记得自已被一只凶恶的狗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