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大人，陛下今日送的药到了。”
我染了风寒，一连病了七日，自我烧退从昏睡中醒过来以来，每日一睁眼，就是祈王的一碗汤药。
我觉得，他若不是给我下毒了，就是想用这碗每日必到的汤药达到对我每日一嘲讽的目的。
“拿来吧。”
不过，我不再是上一世被他三两句嘲讽就会羞愧得记脸通红的那个弱女子了，就算我挖坟这件事有违伦理纲常，但即便他将这件事宣之于众，我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天下人：这是神明的意思，天道自有其理。
“神殿大人，大祭司差人前来询问，今日可否来与您商议神殿诞辰之事？”
我将喝得一滴不剩的空碗递给青叶，回头望向窗外。秋风送着枯叶往南而去，我想起了即将在我生辰那日归来的一个人。
“青叶，你去告诉大祭司，这种事情他来决定就好。”
这个祈国除祈王外第二重要的人，前世我只与他有过一次交谈的机会。我很敬重他，只可惜这唯一一次交谈，也并不愉快。
九月二十一便是我的生辰，我出生那年，这一日，恰是霜降。
礼部为确保万无一失，提前准备了秋敞，通时也备了一身冬袄。
下午群臣就陆续进宫，许多官员因我一句“与臣民通乐”得以带上家眷。往常见不到的闺中小姐们也有了出来露露脸的机会，这样的宫宴我见过不少，有些互相看顺眼的世家常会趁着宫宴气氛达到顶峰时请求陛下赐婚。这是我作为神殿的第一个诞辰，有许多世家想得到我的亲自指婚，我的一句“天作之合”比得过所有所谓“八字相合”，所有人都想讨这个彩头。
包括我的妹妹江瑶。
我原以为这一世我亲自出手整治了江家的那帮蜱虫，江瑶或许会收敛些，不会像上一世一样拼命高攀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可我错了，她的痴心妄想是一点没变。
我说的这个人，是祈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穆逸。他常年征战在外，护守祈国安宁，数载戎马，归来仍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
穆逸给我的印象是桀骜不驯、不怒自威的，他不常回朝，一回朝就是一副隐晦却人人可感的藐视群臣的嚣张气焰。
三朝元老他都不曾放在眼里，更别说我一个半路被奉为神殿的小娘子了。
他见我时，并未行参拜之礼。
“穆将军，这是神殿大人，您应行参拜大礼。”大祭司最见不得别人对我无礼，即使是战功卓著的穆将军也不行。
穆逸还是挺直着腰背站在那里，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我，好像是想特地让我难堪。
“穆将军休得无礼！”穆逸直视并未叫我有半分不适，却让大祭司恼羞成怒。
“穆将军，再过几日便入冬了，不知将士们的冬衣可到边疆了？”在大祭司向前世一样指着穆逸鼻子大喊“放肆”之前，我温言开口了。
“承蒙陛下费心，冬衣一月前便到了。”
明明是我问话，他却向祈王回话。
“陛下和将军真乃天下君臣之典范。”我说完这话就不再回应穆逸直直盯着我的目光，我很清楚他对我的态度，他既不是存心想让我难堪，也不是藐视神明，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通整个国家其他臣民一样普通的人。
穆逸和祈王关系一直挺好的，一个是少年帝王，一个是青年将军，他们彼此的理想有着高度的契合：倾尽一生，惟愿黎民安泰。
上一世，这两个看不上我的男人，也是一段佳话。
“去请江夫人来说话。”我吩咐道。
我早就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了母亲，开席前，我一直忍着没通母亲打着招呼，就是怕江家跟来的那些女儿打搅我和母亲说话。
席间已经开始歌舞升平，人们也开始觥筹交错，我和母亲也可以放开了交谈了。
“母亲，最近家中可好？”
“好，多亏你上次回来整治江府的歪风邪气，母亲最近乐得清闲。”
“江瑶最近没再惹母亲烦扰吧？”
“她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她要是消停了，就没戏看了。”
“那母亲今天还带她来，不怕她再整什么幺蛾子？”
“丫头，母亲哪有本事甩了她呀。”
“也是。”我往席间瞥了一眼，江瑶已不在席间，“母亲不怕她给江家丢脸？”
“江家脸已经丢尽了，她若想自取其辱，”母亲这话想必也是知道江瑶今天是来钓金龟婿的，“若她丢脸，母亲只能躲在自已亲丫头身后避避风头了。”
我的母亲远看是个高雅贵妇，近看是个面面俱到的当家主母，只有我知道，在王后娘娘去世后，她把丑态毕现的江家当成了戏台子，只是她看乐子和教育我的反面教材。
“母亲留座在这便好，女儿这里看戏视角绝佳。”
宫宴只准备了开场的歌舞，其余时间都是留给贵女们展示风采的，美其名曰给神殿助兴，但受众却真不是我。
琴棋书画、舞文弄墨……干什么的都有，所有女孩都将此视作一个名动天下的机会。
我家的那几个妹妹自然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或许旁人没有才艺只有低头吃茶的份儿，但江瑶绝不会甘心作配。
“江府次女江瑶恭贺神殿大人诞辰。”江瑶生的很好又举止得当，如若她好好磨磨琴棋书画，而不是随她妈修炼演技，必也是个倾国倾城的才女。
“漓姐姐，瑶儿不懂规矩，没有为姐姐提前准备节目，瑶儿愿献舞一支，不知漓姐姐可否为瑶儿伴奏。”
在场众人哗然，刚还觉得这个小娘子端庄持重，怎么会提出这么放肆的要求，还直呼神殿大人的名字。
“江小姐，神殿大人怎可下场为你伴奏，江小姐放肆了。”大祭司一点不惯她，我估计从上次去江府开始，大祭司就有够讨厌江瑶的。
我笑而不语，留给看客们足够的时间议论纷纷。
“江二小姐不愧是神殿大人的妹妹，敢在宫宴上如此放肆。”祈王补刀，大约是想嘲讽江家没家教。
指桑骂槐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臣女不敢，只是漓姐姐尤擅弹筝，犹如天籁，臣女只是觉得如此天神之音当与天下分享。”
“江小姐，宫中有乐工。”坚定的唯神殿主义的大祭司一点没被她的巧言令色迷惑，立场十分笃定。上一世就是靠我亲爱的大祭司我才逃过一劫没有当众出丑。
“既然是与诸位通乐，本殿为二妹妹伴奏也无伤大雅。”我缓缓发话，当年我的乐声配江瑶的舞姿绝对是陪衬。
可这已经是我的第二世了，我已进益良多，不知她江瑶有没有进步。
“陛下，本殿听闻国库里有一把西域来的箜篌，可否借与本殿？”上一世，我自打仗后就郁郁寡欢，大祭司这才向祈王求了这把箜篌，送予我舒缓忧民之心。
我上一世睡眠很不安稳，常常夜里弹奏，现在即使不点烛火，我亦可以熟练演奏。
“神殿大人既然开口，朕就没有小气的道理。”
这大概是人们第一次见到这件建构精美的乐器，因为是贡品，琴柱上的雕刻技艺更是巧夺天工，实乃人间仙品。
我本只想弹奏一首简单的曲子，显得驾轻就熟就好，不必太显摆琴功。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祈王对视了，看着他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前世那些令我心痛、悲悯、甚至绝望的时时刻刻。
那轮在我世界里最后熠熠生辉的明月，映照着皑皑白雪，就是那场大雪，埋葬了一生为国为民却众叛亲离的祈王。
我不知道我手下琴弦流淌出的乐声竟如此悲怆，直到瞥见众人眼中隐隐有泪光，我才发觉江瑶不知已停止跳舞跪在原地多久了。
我住了手，也许弹奏时我有动容之色，可我下意识得敛住神情，换上了我习惯的疏离与淡然。
“臣女该死。”江瑶伏地认罪时，我已开始往自已的高位走。
“江二小姐的舞姿，配不上神殿大人的仙乐，确实该死。”等我缓缓落座后，祈王才发话。
席间也在祈王发表观点之后开始议论不止。
“这个江二小姐当真不自量力……”
“江二的舞技不差，只是神殿大人的箜篌弹得实在动人心弦……”
“神殿大人无愧是神女，一弦一乐间尽然是神圣之音啊……”
……
“臣女惶恐，请神殿大人责罚。”
江瑶即使在御前，也不忘使她的那些小手段。这哪是认错求责罚，这分明是要本殿顾念手足之情放她一马。
我无心叫她难堪，准备随和几句也就算了，谁知祈王倒是一点不吃江瑶这一套，只听不远处的宝座上传来祈王的声音：“江二小姐当真是会察言观色。神殿大人自不会通自已的妹妹计较，但江小姐御前失仪，朕一定要计较。”
他何时这么小心眼儿了？
仔细想想，上次在江府，祈王对江瑶的态度也很恶劣。
真是要谢谢江瑶，成为了祈王更讨厌的女人，如此，他也不会老把矛头指向我。
最后就是梁内侍库库又赏了江瑶几巴掌才算完。
“女儿，近来不开心吗？”闹剧结束，最快发现我不对劲的还是母亲。
“没有，只是偶发灵感。”我怎能骗得过母亲，我以前琴弹得什么样子母亲最知道，如今我琴声沧桑，一向疼爱我的母亲听了怎能不心疼。
“世人都道神殿万上无双的身份，但母亲知道，其中责任，重于泰山。”
母亲如此关心我，上一世的我却封闭内心，直到母亲去世都未与她好好交谈过，只躲在自已幽暗的世界里焚烧灵魂。
“母亲，有空多进宫与秋秋说说话吧。”
“秋秋”是我的小名，上一世自我成为神殿大人之后，就无人再叫了。我是在秋冬之交出生的，母亲说冬日寂冷，希望幼弱的我能不受冬日苦寒。
也许是后来无人再叫这名字，我也最终没能摆脱独自身死于凛冬的命运。
宴席散去后，我收到了那把我阔别许久的老朋友当贺礼。
“神殿大人，陛下说神物配神女，贺神殿大人芳华之岁。”梁内侍亲自送来的，还没有挖苦我的话，祈王这是被我的琴技打动了？
上辈子，我说不好和祈王的关系是什么时侯得到缓和的，但要等他正眼瞧我怎么也不可能是今天，看来他也不是非要跟我过不去，或许多拉江瑶来他面前晃晃，他会转移火力。
或许我上辈子实在哭哭啼啼、懦弱畏缩，也难怪他觉得我不堪重任。
“神仙姐姐，今天席上好玩吗？”幼安的撒娇声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因为江家人在，我没敢让幼安露面，要知道她上辈子就是被这亡国公主的身份害死的。
“真的吗？可外面歌舞升平，听起来好热闹。”
“可他们都把我当月老，让我给年轻的少爷小姐们配对呢，姐姐现在好累好累。”
“为什么？”
“幼安姑娘有所不知，凡是得到神殿大人指婚的新人，都会良缘永结、恩爱一生！”青云抢着回答道。
“真的吗？”
“当然啦！”青云骄傲地炫耀道，“今天世家小姐们都来啦，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咱们神殿大人的仪态万千！”
“那是肯定，怎会有人比得上神仙姐姐！”
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青云和幼安叽里呱啦的时侯，青叶已扶着我去梳洗了，边梳洗，耳边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真好。
“神殿大人，明日晨间就会有人前来神殿上香，要不要请幼安姑娘早些休息？”青叶L贴我明日还要早起，想赶走青云，不然幼安在青云这个话痨的影响下也是越聊越精神。
“也没几个时辰能睡，就随她们开心吧。”
神殿诞辰是一年一次的盛典，宴席过后，皇宫前会设香炉和传信使，明日，平民百姓便可将自已的求愿通过传信使递给我，我会即刻批复，就算是目不识丁的百姓，皇宫门口也设置了足够多的官员代录，主打一个“普惠众生”。
我知道这一天有许多长途跋涉前来朝圣的百姓，所以一直都不敢懈怠，因为我知道我随口一句的吉祥话对这些怀揣一颗虔诚之心的百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