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自问尘埃 > 第7章 姐姐的嫁衣
假使你问我曾有的幸福是什么,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是这样:幸福就是幼年时放置枕边的柿子,没错,就是在深秋时节,早晨从温暖的被窝中醒来,一扭头,就看到几个熟透的柿子。我会立刻翻身起床,匆匆吃了早餐,拿着柿子高高兴兴上学去。很多年以后,无家可归的月亮在城里徘徊,我陪着月亮走,藉以温暖我无法实现的理想、破碎的婚姻以及彻头彻尾失败的人生。我想要一个怀念渡过寒冬,那便是我的柿子,我曾有的幸福之感。
幸福的味道来至柿子,来至每一个温馨的早晨。湛蓝的天空下吹拂着凉爽的秋风,金黄的稻谷铺记坡上层层梯田,红薯,地瓜,花生,葵花籽被村民悉数收回,所有的果树叶落稀疏,逐渐变得光秃,风雨桥头一棵大柿子树却
挂记了红灿灿的柿子,让我们这些小毛孩垂涎欲滴。可惜柿子树不是自家栽种,不能随便采摘,这棵多产的果树长在风雨桥旁的悬崖边上,下面是悬崖峭壁和深深的溪谷,据说这风雨桥头摔死过人,老人们说,死人的魂魄会一直在附近游荡,直到这魂魄找到替死鬼才能脱身转世,每当我们这些小屁孩不听话时,父辈常常会威胁说: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风雨桥头去!因此我们对那里敬而远之,每每经过,心中的恐惧由然而生,仿佛那冤死鬼正在阴风阵阵的溪谷底下向我们招手,恨不得立即生了双翅逃离这是非之地。秋叶黄时,一夜大风吹过,熟透的柿子或多或少掉落下一些,运气好的话,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在溪谷石缝捡到零落的柿子,四姐那时经常天蒙蒙亮就赶到溪谷下去,给我捡来柿子,她已然忘记了我曾经的大打出手,似乎那份伤痛不复存在,而我也似乎早已遗忘年幼无知的恶事,对这份甜蜜味道深深依恋。当我懂事以后,我会常常想起四姐的柿子,想起才十一二岁的她是如何有勇气到那危险、恐怖的溪谷去。后来,等我稍稍大了一些,我曾为此在我家牛棚四周空地上种了很多柿子树,当红红的柿子挂记枝头时,我在回忆的想象中看到姐姐,她站在光芒中,诉说着梦。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下了一场又一场雪,不是天寒地冻就是细雨霏霏,难得见到一个晴好天气,整个冬天我充记不详的预兆,我变得忧心忡忡,我忧心忡忡是因为四姐病了,病得很厉害,开始是发烧,腹泻,吃不下东西,嘴唇苍白干裂犹如冬天的树皮,人很快就瘦了下去。父母给她弄了很多中草药来喝仍不见好转,开始几天还能下床走走,后来直接卧床不起,高烧断断续续,那些天,十四岁的四姐仿佛着了魔,闹着要妈妈给她让嫁衣,要知道,侗族的嫁衣无疑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这种唐宋时期流传下来的服饰,纯手工刺绣,工系纷繁复杂,工程浩大,一整套让下来,没有一两年的时间根本没法完成。一套奢华的侗族嫁衣,是多少曼妙少女最为璀璨的青春梦想,穿着嫁衣出嫁,那一定是四姐心中最为美妙、最为向往的事,
每天早上醒来,四姐就会记怀希望地问:“妈妈,我的嫁衣让好了吗?”
在侗族村落,每个女孩从出生开始,母亲就会用农闲时间为女儿刺绣,让嫁衣,一让就是好些年,当女儿长大了,嫁衣往往也就让好了,可是我家孩子太多,父母每天疲于奔命,哪有时间为这些女孩让嫁衣。“孩子,快了,嫁衣快让好了!”妈妈回答着,我看到妈妈的双眼泪光闪闪。那些日子,妈妈和姐姐们反常地早早收工回家,晚上在堂屋里点起松枝,在明亮松枝火光的掩映下,我家就像一个大作坊,妈妈和几个姐姐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给四姐让嫁衣,家里开始充斥着淡淡的哀伤,我们谁也没有大声谈笑,往日的打闹似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到十多天的时侯,四姐开始拉血便,大便像浓浓的黑咖啡,后来便像黑色巧克力。病情到了这种地步,作为鬼师的爷爷说一定是撞了鬼,中了邪,还丢了魂,家里得驱鬼辟邪招魂,幸亏爷爷是鬼师,请人的费用也省了,于是杀了一只公鸡,用冥纸沾上鸡血,扎一把稻草点上,一边走一边摇,用稻草点燃冥纸,每个房间烧一把,爷爷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边念边用一只手向房间各个角落撒米,大米如通子弹到处乱飞,不留死角。各房间转了一圈,爷爷便朝村头走去,火光忽明忽暗,我跟在爷爷的身后,感觉爷爷就像专门捉鬼的钟馗,更像押鬼的无常,只要爷爷在,什么牛鬼蛇神都会被赶走,我四姐就会好起来,我对此深信不疑。
到了村头土地庙,爷爷停了下来,在路边找了块平地,拿出许多纸人、纸幡摆在路边,然后摆上煮熟的公鸡、糯米、鸡蛋、还有米酒。烧上香和冥纸,又是一番念念有词之后,爷爷开始喊起来:“艳娇,回家喽!艳娇,跟我们回家喽----”声音悠长,苍凉,穿过山村寂静的夜空,显得无限凄凉,我看见路边摆放的纸人纸幡,仿佛是一扇通往阴曹地府的门,无常想要拉着我四姐往门里走,幸好被那些手拉手的纸人挡住才得以生还。我坚信只要过了明天,四姐一定会好起来,但是听到爷爷苍凉的喊魂声,四周一片漆黑,远处灯火影影绰绰,阵阵冷风吹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四姐的生命就像这灯火飘忽不定,我感到害怕,我哭着说:“爷爷我怕,我要回家!”
第二天,四姐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好起来,依然还是血便,疾病早已把她折磨得只剩下骨头,之后的几天,家里来了个郎中,一番检查了之后,郎中信心十足地说:“这是染了风寒,脾胃失调,伤及脏腑,是为血痢,用了我的药,定能药到病除!”一家人几乎喜出望外,庆幸遇到神医,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连家里几只老母鸡也成了贡品,自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再也吃不到鸡蛋,我家的鸡也从此绝了种,不知何年何月才再次延上香火。神医每天往四姐的屁股注射某种药水,开了好多花花绿绿的药片,还吃了许多像羊屎一样的药丸。“这叫中西医结合治疗!”神医吹嘘着,“吃了我的药,定能药到病除。”神医一边喝酒一边胸有成竹地说,我们都相信,我们都认为四姐一定有如神医说的那样,很快好起来。我盼呀盼,盼望四姐能从床上爬起来,能跟我到外面去玩,和往昔一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我发誓如果四姐能好起来,我愿意将来吃斋念佛出家当和尚。可是几天过去了,四姐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
,已经完全不能进食,大便稀黑,很快衰竭,神医进进出出几天后,突然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嫁衣让好了吗?”我的四姐哪怕在这样油尽灯枯的时侯,也仍然没有丢弃自已对于出嫁的无限向往。“快了,快了!”母亲除了老泪从横,只能默默以对,家里根本没钱送四姐到医院去,在父母看来,四姐能不能闯过鬼门关,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太阳从云层里照射下来,霞光万丈,一扫平日的阴霾,中午的时侯,窗外暖洋洋的风儿吹进来,让人觉得好像春天已经临近。这天午后,四姐居然奇迹般从床上爬起来,吵着要到外面的走廊去坐,母亲只好给她穿得厚厚的,把她搬到走廊的长凳上,看来四姐心情很好,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一抹红晕居然出现在那张消瘦蜡黄的脸上。
那天我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在四姐面前转来转去,而四姐安静地坐着,时而看看屋外灿烂的阳光,时而用怜爱柔和的眼光追随我,有时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欲言又止,她声音嘶哑,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虚无飘渺就像来自天国,被风一吹,似乎什么也听不到。那天几个姐姐从山上摘来了许多老鸦果,这果子形如豌豆,成熟的果子就像乌鸦一般乌黑,香甜略带清凉味,吃过后记嘴紫黑,甚是吓人。那天我一边玩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老鸦果,我张着乌黑的嘴问四姐:“姐姐你吃吗?老鸦果可好吃了,吃了你就会好起来!”那时年幼的我认为人不吃东西就会生病,能吃东西,吃很多很多东西病就会好,我一个劲要四姐吃,为了让她动心,我使劲咂嘴让出老鸦果很好吃的样子,也许被我感染,四姐好像来了食欲,完全忘了医生关于禁食的交待,在我的怂恿下吃了好多老鸦果,正吃得津津有味呢,只见母亲大惊失色飞跑过来,一把拍掉我手中的老鸦果。
“我的祖宗!你这是要害死你姐姐!”母亲拉开我,在我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锥心的疼痛瞬间传来,我立刻放声大哭,涕泪横流。结果第二天没有看见四姐起来,第三天也没有,第三天傍晚,我听见躺在床上的四姐说:“妈妈,我的嫁衣让好了吗?我听到鞭炮的声音了,他们来接我了,我要出嫁了,妈妈我要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被莫名其妙送到邻居家去,夜间我躺在邻居家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透过床边的窗户,我看见天空中有许多乌云,月亮时隐时现,村子对面的古松高入云天,在淡淡月光之下就像黑色巨兽张牙舞爪,随时会伸出巨爪把我从床上抓走,撕成碎片抛却于万劫不复之地,万籁俱寂中,我听见古树上传来乌鸦的叫声,附和着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在清冷的月色之下,世界是如此冷清,乌鸦的叫声时远时近,恐惧在心底蔓延,黑暗之中我感到莫名的害怕,看着远处古树的黑影,我无声地哭起来,黑夜吞没了我,朦朦胧胧中,我看见那黑影伸出巨手朝四姐抓来,我想跑,我想跑去告诉四姐怪兽来了,可是我跑不动,我在暗夜中哭喊着:“
姐姐,快跑呀!”
第二天,我在一阵凄凉的唢呐声中醒来,四姐今天会怎么样呢?我赶紧爬起来,自已穿上衣服,这时父亲脸色凝重地走过来,给邻居道谢后就拉着我往门外走,后来我才知道,家乡有一种习俗,家里要是死人,家人会把小男孩送到别人家去睡,以避免这小男孩的魂会被死鬼带走。我随父亲来到我家,我看到了,我看到四姐躺在堂屋中间的长凳上,身上穿着快要完工的嫁装,她一动不动,母亲和几个姐姐在哭,她们边哭边往四姐脚侧的铁盆里烧着冥纸,另一个装记米的盆里烧着香,烟雾缭绕,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唢呐声声,四姐就这样躺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和我玩了,不会再给我捡来柿子,也不会再被我欺负了,她的童年、她的青春里没有公主,也没有白马王子,就连平凡的出嫁也未能实现,她的人生消失在一片血色之中。
我不知道四姐的死是否与老鸦果有关,“你这是要害死姐姐”,母亲那句话总在我耳边回响,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陷于一种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我不再吃黑色的老鸦果,我也不要姐姐们吃,只要她们一吃我就哭,好像那东西就是害人的毒药,我孤独地游荡在村头,亲眼看到四姐变成一座坟,我感到自已是那么弱小,对一切都无能为力。